第44章 埋在炉膛里的人民币-第2/3页





    蒋伯伯很快就烧掉了,他们单位认识的大概也就剩下那么两三个人,到火葬场匆匆打个照面。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朋友,是我和哥哥轮流替他守的灵。哥哥带着他的那伙兄弟,在灵堂门口摆一张桌子打一整夜扑克,后来又换上牌九。轮到我时,陪我的是几个戏剧班的同学,我们坐在门口聊天,讲故事,最后是一律的鬼故事,说得周围阴风渗骖,女生都不敢回家了,只好挤在一起捱到天亮。至今我还记得,清晨在院子中刮过去一阵奇怪的龙卷风,它很像是一张图片上,而不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只有扫帚这么大小,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横过去,起初是林飞先看见,他招呼大家看,于是都看见了。最后那团悄无声息的旋风把门前烧的一堆纸钱全带走了,那些尘渣飞起来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出声。三天后蒋伯伯化成了灰烬,骨灰是按他自己的要求和他的前妻埋在了一起。蒋伯伯变成一条蛇了!

    我们一开始都很注意母亲的情绪,但母亲这个人,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雨,很难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我的意思,她看上去很正常,当然话是多了些,她怕我们有想法,反过来开导我们,还向我们回忆蒋伯伯临死前做的一些事情,有什么前兆,但仅凭这几句你又能看出什么?母亲起初住在姐姐那儿住了三四天,最长不超过一星期,就闹着要走。姐姐说越到后面母亲就越显得烦躁,又怕她那边门窗没关好,会有小偷进去,姐姐一安慰母亲反而闹得更厉害,其实她只是执意要走,吵架只是借口。前面我早就说过了,母亲要做的事其实谁都拦不住,这么闹了两天,姐姐只好把她放回去。

    两个星期后我去姐姐家,才从姐姐那儿知道母亲一些神神叨叨的事。先是母亲中途跑来告诉姐姐,蒋伯伯已经变成一条蛇了。原来母亲单位的王妈告诉她,人死后第二个七天要回魂,那一夜也叫做回殃夜。于是王妈让她在家里窗台、门口各撒了一把面粉,亡者来世做人的看到的仍是人脚印,来世是鸡当然就只能见到鸡爪印,其他的依此类推—一母亲匆匆忙忙地赶回去也许就是为了去看这个。母亲说窗台的面粉已经被风吹干净,只有门口那儿留下了几道绳子样的印迹,这当然是蒋伯伯变成蛇的证据。

    我真佩服母亲的胆量,那种时候还跑去和蒋伯伯的鬼魂相会。母亲说她听到了一些怪声音,比如暖瓶盖在瓶口乱跳,大风撞击着玻璃窗发出砰砰的响声,但那天并没有刮风,午夜时伴随着一声清晰的叹息,屋里电灯还突然地闪了一下。当然这些都被母亲当成蒋伯伯回来的真实凭证了,据说她立即在门外烧了纸,母亲在一只炭盆里边烧纸边说,“老蒋啊,这些钱你就拿去用吧,该用的还是要用,千万不要舍不得……”显然,母亲开始进入了她的新故事,她大概略有不甘地思考着她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前面只是个开头,接下来母亲将要用她的富余的精力和不折不挠的斗志来上演一出出抗争的故事,因为她自己是矛盾的,所以这些故事也是矛盾的。—个多月后我们又从姐姐那儿得知母亲做了一次阑尾手术,在我们都不在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母亲把她身上那条健康的阑尾切了下来。

    如果不是手术后,动不了,要吃饭,要上厕所,我猜母亲也不打算让我们知道。她自己也这么说,为什么吗,为什么要打扰你们吗?她理直气壮,直到她躺到病房里,才发觉自己无法动弹了,这一定是她事先没有料到的,动完手术必须卧床这一节母亲竞没有料到。现在好了,她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了。

    除了生我们之外母亲这辈子还没有住过医院,她天生就是和医院绝缘的,后来也只在医院照顾过父亲,而那种经验毕竟已经很遥远。母亲托同室的病友找到姐姐家,把姐姐和我们都叫到医院。起初我们都以为母亲生了什么急病,问明白才知道是因为她听别人说,盲肠炎是很容易诱发的病,她尤其怕的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突然间盲肠炎就发作了。就这么,母亲到单位开了支票上医院,医生告诫她,你这个其实没关系,又没有感觉……你不管,你只管切!切下来的阑尾医生专门给母亲过目,红润的,这说明没有病变,没有炎症。我们在母亲的病床前一起摇着头,我当然知道母亲敢想敢做惯了,我们说什么她也未必听进去。我说,“还是割了好,反正也没什么用,妈,你老讲你大脚趾上生了个拐拐,不好穿尖尖皮鞋,干脆也割了吧!”母亲这时候还是有了些歉意,也可能因为割盲肠割得成功而宽容,她笑着说,“我还不是怕真的躺在床上发起病来,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你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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