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埋在炉膛里的人民币
母亲五十岁的时候从公司分到一套新房子。房子不大,只有一室一厅,但很好用,比起很多还在马路边上厕所的人来说,她和蒋伯伯的生活令人羡慕。
应该说母亲正不知不觉中走向了老年,与两年前相比,我们的来往开始增多了,母亲身上强悍的东西正在淡去,婆婆妈妈,也就是属于女人的琐碎正在逐渐冒出来。当然她对我们尤其是我还是有些忌讳,所以母亲更多是去姐姐家,而不会选择河西路,有事她更愿意和她的女儿商量。也许母亲觉得我脾气躁,骨子里和她相冲相克,天生就是死对头。当然说实话,我的确没有静下心来听她说什么的心情,我还没到这个年龄。
很多事都是后来由姐姐转告我的。那应该是我还在玻璃厂的时候,因为只有配料车间的三班倒,才会让我把蒋伯伯的死锚过去。蒋伯伯死了,这位从前的搬运工得了急性胰腺炎,头天晚上不知吃了什么,蒋伯伯忽然肚子痛得厉害,母亲慌慌张张跑到河西路把哥哥叫去了。因为是半夜,哥哥找了半天才弄到一辆平板车,他领着他的几个兄弟把蒋伯伯拖到医院急诊室。哥哥说路上蒋伯伯就吐起来,吐出一条急咽下去没有被咬断的酸豇豆,接着是第二条,以为同样的酸豇豆却是一条蛔虫。第二天凌晨蒋伯伯就过世了。
虽然我记不得蒋伯伯去世的真正原因,但一年前发生的—件事,我相信才是祸根,因为从那时候起蒋伯伯的神智就开始不太清楚了,而人一旦神光退尽,生病也是早晚的事。那是母亲和蒋伯伯搬到纪念塔半年后发生的,最初他们的厨房就在屋里,也没有灶台,有一回母亲单位的一位同事来做客,多嘴说,你们干嘛不把厨房移到阳台上,这样做饭家里也不会烟熏火燎,厨房也正好可以腾出来吃饭了。这个建议母亲和蒋伯伯都觉得好。当时城里还没有来多少民工,一般人家移灶都是自己完成的,母亲想到哥哥,有一次就乘哥哥去看他们时把这个想法告诉他。说起来文大爷还真是个孝子,母亲和蒋伯伯那儿有什么粗活累活,比如搬煤,搬个东西都是文大爷去办的,如果没事,他也会跑去送点水果,买点亲他们爱吃的东西。比起我,他勤快得多,和蒋伯伯也能聊上几句。那时候我和蒋伯伯的关系也发生了转变,毕竟隔得远了,我们都愿意把过去的—些事情放过去。
哥哥带着一帮人在母亲家的阳台上忙了一下午,帮他们砌出个灶,包括锅台、碗橱都是用砖砌出来的,用水泥抹匀了也十分耐看。可能最后灶台上还差一些砖,哥哥让他的—个兄弟下去随便在哪家煤棚那儿下两块,蒋伯伯这时候插嘴说,不用了,在我床底下拿吧,我那儿有几块。那是几块空心水泥砖,原本是蒋伯伯放在床下,上面搭块木头用来搁鞋子的。蒋伯伯可能忘记了,就在其中一块砖里藏着他几乎所有的积蓄,从前它们藏在蒋伯伯的—个同事那儿,他需要常常去借钱,现在,这些钱回到他的眼皮底下,他不把它们放在银行,也不把它们藏在箱子里,而是放在自己的鞋底下。母亲说这些钱到底有多少她也不清楚,而且她并不知道蒋伯伯背着她在水泥砖里藏钱。后来我们分析很可能蒋伯伯不停地变化藏钱的地点,最终才会把自己搅糊涂了。
一个星期后,有一天母亲和蒋伯伯出门逛街,走着走着就听见蒋伯伯忽然间疯狂地冲着天空大叫一声,然后他顾不上母亲,命也不要地往家里跑。蒋伯伯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不等熄火,用锤子把砌在灶上的那两块水泥空心砖砸下来。随后赶回来的母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蒋伯伯蹲在一地碎砖头和那些还在散发热气的煤渣中间抱头痛哭,母亲急得问他怎么回事儿,蒋伯伯也不答话,只是从牙缝里吐出—个字,钱,钱啊……后来母亲才醒晤,蒋伯伯面前那堆发黑的灰渣其实是笔钱。蒋伯伯一直看着他的钱,他东躲西藏,跟母亲斗智斗勇多少年的人民币,现在终于厌倦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它乘着一股青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出了这件事,我们都去安慰蒋伯伯,哥哥、姐姐都送给他一百块钱,那时候我的收入最少,我也送了三十。我们觉得这些钱加在一起已经不少了,但在蒋伯伯眼睛里它们是不是抵得上被烧去的部分?也许这些钱并不是那些已经化成灰烬的,所以才不能化解蒋伯伯内心的创伤。蒋伯伯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不理我们了,我们的劝说他当然听不进去,这时候这些话多么没用,就是别人遇到了,蒋伯伯同样会送去类似的关心——他自然陷入对那笔埋人炉膛的人民币的痛悔和怀念之中。母亲说最后那一年蒋伯伯经常一个人这样,坐在灶台边,长久地发呆,或者冲瞌睡,很可能一个午觉下来,天也陕黑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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