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平洋探戈 1
我是先后认识他们俩的。这先后仅隔一礼拜。我在美国生活的这些年,变成了一个爱搭讪的人。什么样的人我一搭就能搭上:巴士司机、狗发型师、越战老伤兵、长跑者、遛狗人。那一阵我在好莱坞混电影编剧的事由,常去三号街。我就在三号街和他俩先后搭上讪的。
三号街也叫步行街,不长,一公里光景。我就在这同一地点不同时间反复见到他们。现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他们在反复错过彼此。
我相信,错过是一种编结形式。你交错过来,我交错过去,你进、我退,你前匐、我后仰。你们看,完美的舞伴以最巧妙的错过编结他们紧密相连的队形。
我和他们搭熟了后,他们把身世一点点告诉了我。我发现错过使他们在相遇之前,两人的背景就已编结起来。
下面,我就把这两个人介绍给你们。
三号街等于北京的天桥。不到一里长的马路上,每个人都做着他自己拿手的一桩事,并以它挣钱。他们不知道大洋彼岸的中国人管它叫做“卖艺”。他们都不这样看事情,不带古老的成见来命名任何事情。因而毛丫来到此地头一个忘却的概念就是:她其实是个卖艺的。
毛丫在傍晚六点准时到达步行街。她的摊位在街的中段。她得走过七、八个摊位才能抵达。头一个摊主总是吸引最多的人。他是个九岁的男孩,夏威夷或索莫娃人,像所有的美国胖儿童一样长着婴儿的圆脸蛋。有人说他实际上有十四岁了。但他父母发现岁数小在步行街是个优势,因此他们绝不肯放弃。男孩抱着吉他,身体左右晃动,竟也唱出醉生梦死的模样。
毛丫不清楚男孩的哪一点令她不适,是他婴儿脸蛋上的性感表情,还是他尚未成熟就已成老油条的台风。
她在六点十分准时开始表演。在此之前她得换鞋、热身,同时定定神。她的背囊里盛了八只瓷碗、八个盘子、两把瓷勺。在表演前她不喝一口水,也不进一口食。她先拿一把顶,然后翻一串简单的跟头,把场地划出来。街那头的烤肉气味和拉丁舞曲飘过来,强行扩张了嗅觉和听觉的空间。毛丫是靠拿顶和翻跟头来定神的。之后她开始扳腿。她扳腿不是手先扳住脚,而是脚自己伸上去,如同钟表的指针,从“六点”朝“十二点”倒着走,超过肩的高度,手才上去,接住脚后跟,不是扳,而只是领领路,把它领到太阳穴的位置。于是在别人来看,毛丫的脚和腰是灵长类的另一番进化结果,具有一套不同的功能。
其实不必再往下看,就明白毛丫的水平了:不仅专业,而且是国家健将级专业。内行的人看,会觉得这身怀绝技的二十四岁女子为三号街上的人们表演,是极大的浪费。这些人从街的一头遛到另一头,有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吃什么。他们来这是找乐的,而太精湛太地道的玩艺欣赏起来比较费神。美国人在许多事上都能找乐,却在很少一些事上费神。
这是毛丫在三号街的第三百零四场表演。就是说她在美国做黑户口已将近一年。
十分钟的热身后,毛丫浑身溶解一般,出来一层柔软的湿润。三号街离太平洋不远,炎热在盛夏也聚不住,傍晚一起风,温度迅速下跌。但毛丫感到一股温热贯通了她的四肢,全身状态逐渐到了火候。她将第一只碗搁在脚尖上。这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羊皮软底鞋,侧面绣了一条金红的龙。她的脚稳稳举着那只碗,然后细细地掂量,似乎要告诉你它具体有几两几钱。它就是一只普通的中国青花瓷碗,在中国乡村,你在贫穷富裕农家的红白喜事餐桌上常能见到。
就在毛丫的脚掂量这只青花瓷碗时,步行街上油腻腻的嘈音在她的知觉里淡去了。她心里此刻静得像一眼很深的井。那种深不见底的静寂你能从她眼睛里得到证实。随即她的脚将青花碗踢起来。更像是那脚将碗发射了出去。青花碗划出白中透蓝的弧线,落在她的头顶正中。
四五个人站下来了,看毛丫正将第七只碗搁在脚尖上。它着陆在第六只碗上,没有一点切磋,只有笃定的“叮”一记轻音。他们看地上只剩下最后一只碗了,便朝那碗里投了一把硬币。毛丫将盛硬币的碗也搁在脚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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