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吴川是个黄女孩 9-第2/3页
她说:“当然可以换,只不过一小时不是三百五,而是五百块到六百块。”
到了初秋,我眼看要一贫如洗。等那笔巨大赔款到手,我肯定已经饿死。我右手骨折中止了我从正常或非正常按摩得来的收入。做现代舞代课教员的计划也落了空——面试的结果人家都懒得通知我。吴川暑假后从香港回来,每天和我通一个电话。例行公事,开口就问和那家商场的官司有结果没有。现在好了,我和她可找到一个供我们谈一两个小时的话题了。我把律师的话转述给她,也把茹比和佳士瓦的看法讲给她听。她不是真有兴趣,只为她能表达一定的关切又不必向我掏心窝子而庆幸。有几回她冒出一句:“那女经理穿的是St.John(美国名牌服装)的套裙?”或者:“那女经理有没有五英尺七高?”总之,在我长长的转述中,她脑子大大地开小差。我想,出了这件事唯一的正面效果是让我们俩不露痕迹地讲和了。讲和后我们都学乖不少,绝不谈知心话。
不仅吴川和我有了个好话题,供我们把姐妹关系不冷不热地拉扯下去,佳士瓦每回和我谈话,也是只谈这个案子。大家都发现了新的情感重点,把个人性的情感移换成阵营化的、广大得多的情感。这样多好,频繁往来,却很好地避开了突然逼近对方心灵的捷径。从那晚佳士瓦到我公寓来,两人借酒发生了一场不明不白的亲热,他和我都有点尴尬,不知下一步该干嘛。他首先想从僵局里退一步。在我出事之前,已很少接他的电话。
我卖掉了一个自己为自己买的钻石项链。它够我付两个月的生活费用。清贫惯了,回到清贫中使我感到亲切。吴川有一次来我的公寓,我给她烤了一块牛排。我说我从来不爱吃牛肉,她撇撇嘴一笑。谁相信呢?她对我从来没有放松过观察。有时在她那一块吃点心,我情不自禁喝掉果汁瓶里的底子,或者吃下糕饼盒里的碎渣,都会突然发现她在盯着我,眼神既不解又鄙夷:这些自然顺畅的贫贱动作是怎样来的?我从一个穷孩子变成了个穷留学生,其中包括多少令她不解和鄙夷的细节。她吃了半块牛排就饱了。我把剩下的半块牛排用锡纸包好,放进冰箱。整段时间她都在和我谈那场官司。官司到了扯皮阶段,仅有的进展是对方承认她们可能认错了人:我和一个偷窃犯长得一模一样。从电视监视器里,白种人看不出我和偷窃嫌疑犯有任何区别。我的律师要求对方公开监视器里录下的画面,对方的律师拒绝公开。法官站在对方一边。
吴川插嘴道:“你赢不了的。”
我有些气恼地问:“为什么?”
“就是把我爷爷的财产全拿来给你打官司,你也赢不了。再有钱也阔不过他们,那是一家最有实力的商场世家。”
我不说话。她在我这长敌人威风。她看出我的不悦,低声说:“你看你都过什么日子了?连减价牛排都吃了。还打,还打。”
我顶她说:“谁说是减价的?”
“我看见垃圾桶里的减价标签了。”
她存心揭我短。香港人的冷血,我算领教了。我看她自顾自地开冰箱,拿出半盒牛奶。冰箱基本空空荡荡,里面搁着半块她吃剩的牛排。我突然恨透这个被宠惯坏了的女孩。我曾经打肿脸充胖子,为她花钱如流水地买礼物,现在全部露馅了。嫌我低贱?好,我要她知道我到底有多低贱。
我告诉她我的同居史。那个抽象派雕塑家和我一见钟情。他在私人画廊打工,晚上弄他的雕塑。他说罗马尼亚人布朗库兹三十岁当洗碗工时,谁会相信他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抽象派雕塑家?我是被他当抽象雕塑接受的。后来想起来,一定是那样:他觉得我布满伤疤的胸部就是毛胚的雕塑。那时刚拿到博士学位的我正疯了一样到处找工作。“舞蹈物理学?”人们都以为我在表格上填写错了。怎么也想不到谁会去设立这么个无聊学科,并有我这样无聊的人去学它。
半年后我参加了三个月的推拿培训,不久也混起江湖来。我的生意不坏,每天有两三个预约。男顾客渐渐多起来,我感到他们的亲善有些不祥。事情就那样开始了,一个男顾客说他以一百元小时费买我的“特殊按摩”。他劝我想开,别把它看得那么个人化。就像医生和护士对待病人和伤员那样,打交道的是一个伤口或一个器官,其余的,全部漠视掉。这是个可怕的起端,一百元让我漠视我的整个存在,所有责任都推给这只右手,脏也只脏这只手。这天夜里雕塑家正在工作,我突然崩溃了。我竟受了那样的引诱,刹那间背叛已发生。当然,我把事情告诉雕塑家时,尽量把自己说得委屈、受辱,几乎是枪口逼迫下的选择。我时刻准备阻止他冲出去和那个男顾客决斗。他听完后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说:“让我来算算我们俩每月的开支。房租一千,水电、电话四百,这样的收入,你完全可以支持我拿出几件杰作来。我不必去画廊打那份工了。一个小时十块钱,对一个艺术家的年华就这样践踏!”我释然了,但马上又觉得痛心。他不在乎我的收入怎样来,只要能供他一心一意成为布朗库兹。他的雕塑远远比我的尊严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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