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吴川是个黄女孩 9
“要给妈打电话吗?”吴川问道。
我闭着眼使劲摇头。关闭的眼帘让我独自待在狭小却安宁的空间里,断绝了和一切事物人物的关系。这个空间对于生存不甚理想,却很省力。不必管他们把我搬运到何处,对我的手指做些什么。手指在另一些手指间变幻位置,显然在接受X光照射。诊断是骨折,没有比这诊断更不能刺激我的惊奇了。
又被搬运回来了。我关闭的眼帘外一切惨案照例发生,撞车的皮开肉绽,斗殴的血肉模糊,呻吟与号叫组成多声部合唱。
吴川问我:“疼吗?”
我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挑选了我作为迫害对象?一眼看去我比一大群抢购服装的人更适合迫害?这是个著名的白人区,一个亚洲人显得刺目?
在我关闭的眼皮外面,吴川的嗓音尖利起来,她质问护士长:“为什么后来的病人先做处理?”护士长见的血淋淋的面目远多过正常脸容,也见惯蛮横暴躁的陪同者。她平淡地告诉吴川,我看上去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得等一会。吴川更尖利了,说看上去没有危险不等于真没有危险,脑子和胸部说不定有内伤。护士长说她管不了这么多,有意见找医生提。
吴川的声音又响在另一个方向。她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想早些结束这幕荒诞惨剧,对我和她自已有个交代,好早早回家。
等她回到我床边,我闭着眼睛说:“你先回去吧。明天还有课。”
她不语。
又是几番劝慰,说我自己感觉不坏,就是疲倦,想睡一会,请她放心回去。我不想看她的反应,因此眼睛始终闭着。我也怕一睁眼床边真的空了。那是黎若纳投奔吴岱之后的事。外婆在一次小中风之后尚在恢复中。爸只能带上我为他的画报社去外地拍摄资料。七岁的我一次醒来发现四周漆黑,没了爸的影子。我想一定是爸把我丢在招待所,自己偷偷走了。爸也不再要我。我用被子捂上头,嘴里数着数。假如数到一百,爸还不回来,他就不会再回来了。每次数到一百,我都心惊胆战地慢慢掀开被子。爸没有出现。但在被子下面数数时,我仍怀有那么大的希望。后来我一边哭一边数,想让数数的声音压倒哭声。只要封闭在那狭小的空间继续数数,希望就在那里。终于我数不动了,哭得嗓音全消耗完了。但我不掀开被子,不去面对失望,只要回避失望,便总有一线希望尚存。爸为那次夜出打牌愧疚了几十年。
我睁开眼,床边果然是空的。我对失望回避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没成功。护士办妥了我的出院手续,问我自己能不能开车?我想能不能都得自己开。清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不相干的车辆,谁都嫌谁多余。
茹比请的律师早晨九点来到我的公寓。他先提出自己的法律费用,一小时三百五十元。我的公寓卖掉大概刚刚够他打赢这个官司。假如我赢,可以得到两百到三百万的赔偿。值当一赌,我光棍一条,怕谁?不得到赔偿光是出口恶气,都值得赌一把。律师建议我不找媒体,媒体一介入,法庭会指控起诉人利用媒体炒作而不受理案子。佳士瓦把律师全看成恶棍,建议我投靠媒体。这是个有极大潜力的政治案——种族歧视、种族迫害。可以震撼芝加哥,让那些商场的董事们来出面道歉。你以为法庭可以为你主持公道?错了。在美国谁的钱包深法庭就为谁撑腰。你倾家荡产也抵不上商场一根毫毛。
我决定先上法庭,赢不了再诉诸媒体。
让佳士瓦言中了。我每星期收到巨额的律师账单,官司却无望打赢。茹比叫我耐心,因为她请的律师极有才干,常常打赢这类官司。
我没好气了,说:“我已经自己挖自己墙脚,从买下的公寓中往外抽款子,一堵墙一堵墙地往律师腰包里送。”
她说:“想想你将得到多少赔款。”
我说:“那怎么到现在连赔款的气味都闻不着?”
茹比说:“那就证明对方请了个更有名更有才干的律师。”
我问她:“干嘛我不换个更有名更有才干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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