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吴川是个黄女孩 7



    茹比的医学学位拿到才两年,又用业余时间拿文学学位。忙碌是不介入、不深入任何情感的借口。忙碌是情感受伤者的疗养地。再忙碌的事也比感情省事。于是茹比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一个人。她不断从各个病号那里偷点闲,跑来跟我点个卯,又跑去。什么情和谊都架不住你使拙劲地维系。点到为止,大家舒服。就是和吴川最亲密的时候,每次和她分手,我既是怅然若失,又是如释重负。急诊室里血淋淋的伤者多半是亲出来的、乐出来的。一亲过了头,枪就响了。

    十二点茹比下班时,我的境界已大大提高,决定以后就和吴川做“淡如水”的姐妹。茹比要我和她一道回家。CD她留在家里,我只好和她去拿。

    可怎么也找不到那盘CD。无比繁忙的生活使她的地板消失在各种书、账单、衣服、袜子之下。只能蹚着半尺厚的报纸、杂志走进她卧室。卧室中央有座衣服堆成的山丘。从洗衣机里拖出来,就堆在那里,要找两只一样的线袜都得像狗一样刨挖。任何东西掉在这屋里都是绣花针入海,捞不起来的。找到凌晨两点,她和我放弃了希望。

    她说:“明天肯定能找到它。”

    我说:“算了吧。我去网上买一盘。”

    她说:“就是嘛,不就十来块钱吗?把我逼成这样!”

    我告诉她CD不是我的,是借别人的。那人要我立刻还。她问我:“你和佳士瓦分手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说:“分手了你才会这么急着还他的东西呀!”

    你看茹比把人之间的事物看得多透。你以为她没深入过任何感情关系;感情在她自身常常是供她出洋相的——比如采野花、唱小夜曲之类,她却对难以言传的感情逻辑有着神算,得数无非那么几个。也许因为她的英明预见,所以她从不真正开展任何感情。

    我说:“不是佳士瓦,是吴川。”

    “你和吴川自相残杀了?”她还是没正经的样子。

    我否认了,她也不追问。我说我得在她家过夜,因为剧烈的头痛。她两手飞快地在长沙发上刨挖,各种杂志和从没拆开的邮件被刨开了,露出棕色皮革,因为长久不接触人而生硬冰冷:那就是我的床。茹比挣不少钱却一点安居乐业的打算也没有,晚上她匆匆逃回这里歇息,一早匆匆从这里逃走。

    等把我安置下来,她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细长的药管。管子的一头像注射器,另一头圆润,供人插入鼻孔。然后一推注射器,药液便进入了鼻腔深部。止剧烈头疼的速效药,几分钟就能消除症状。茹比在药开始驱散我的疼痛时对我诡笑一下,走开了。朦胧中听见她在浴室里洗浴。抽水马桶一遍一遍地响。吐一口唾沫到马桶里,她也要轰然冲一次水。我没有如愿睡着,却比睡着更舒适。一种内在的按摩使我处于幸福的瘫软之中。我想好了下回怎样跟吴川说话。我要好好告诉她,我多么爱她。佳士瓦呢?我会说你别见怪,我不是存心卖关子、吊胃口,我只不过因为胸前有一块伤疤。受伤的版图不小吧?不过我是值得你爱的,值得你忽略掉那一大片难看的肌肤,来爱我。因为你将得到比任何人能给予你的更丰富饱和的感情。我躺在茹比从未拆开的邮件和从未清理的账单中间,为自己构想的场景陶醉。奇怪,人为什么在谈到感情时有那样的心理障碍?做贼心虚似的。感情是高贵的礼物,人却总是送不出手,送出去也要像我爸那样把它包上旧报纸,装入破尼龙袋,最好让受礼者误认为它是别的东西。我将堂而皇之地标明我的馈赠。即便被拒绝,我也甘心。从来没有过的自信让我狂喜。睡眠若即若离,等我清醒,已经是天初明了。

    那阵难以言喻的舒适和自信已渐渐离去。所有的思绪都还清晰,所以我惊讶不已——怎么会那样自信?那样大胆妄为地要去对吴川和佳士瓦明言我的感情?光是想一想都够窘。

    万幸我没有真去做个蠢人。

    而什么使我在夜里那样渴望去发蠢?

    一定是茹比给我的药作祟,不过假如那药能给你几小时的心灵乐园,何乐不为?原来世界上存在这么一种东西,它可以释放你的诚实和自信,使你傻大胆,做个情感的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在他自身是庄严无比的,只是给旁观者看着解闷取乐。现在有种药可以消灭旁观者。我起身,蹚着茹比的财产,走进厨房。外面是淡青色的四月早晨,服了药它可以是浅粉色或嫩黄色,你想它是什么浪漫颜色都可以,它可以随你的意愿幻变。我无意中尝到了吸毒的甜头。这种止痛特效药主要成分一定是可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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