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秋天在多愁善感的诗人笔下是凋敝萧索、悲凉伤感的季节。但在庄稼人眼中,秋天是浪漫的季节,是最殷切期盼的收获的季节,是忙碌劳累却希望遍野的季节,披星戴月、日晒雨淋的辛勤劳作和源源不断的成本投入总算见到回报。

蜿蜒曲折的梯田里成熟的稻子黄灿灿,黄得毫无瑕疵,像贴满金箔的阶梯,通往大山的碧林深处,在阳光的普照下尽显庄严肃穆。稻穗长垂而饱满,把稻秆拉驼了背,仿佛向人鞠躬致敬,回馈栽培灌溉之恩。遮天蔽日的蜻蜓在稻子上空,也在人头顶漫无目的、横冲直撞地狂乱飞舞,发出杂乱无章的翅膀振动的噪音。停在稻叶尖端的蜻蜓鼓着宝石般圆鼓鼓的大眼睛,灵巧地舒展薄纱般的羽翼。徐徐秋风像一位音乐家,稻田就是乐器,弹奏出窸窣作响的音符,激起连绵不绝的金色稻浪。风中裹挟着稻香和泥土的芬芳,是秋天的气味,是收获的气味,也是家乡的气味。

村里的许多果子也已成熟,充满魔力般异常诱人:硕大软烂的柿子像闪亮的红灯泡簇拥枝头,拉垮树梢;从咧嘴的刺壳脱离的板栗在风中簌簌地穿越枝叶掉落潜伏到长满杂草的地面;金桔树笔挺尖顶,宛若一座镶嵌着圆润的橙色宝石的翡翠塔;拐枣散落一地,被往来的人畜和车辆践踏碾压,汁洇满地……这些果树大多种在房前屋后,都是有主人的。我们小孩子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可以偷鸡摸狗,不是自家的莫觊觎,但耐不住嘴馋,依然会铤而走险。我们往往三五成群,结伴出击。那时我还小,路走不利索,话也说不利索,更别提爬树摘果子。于是,大孩子就吩咐我们小的去把风,或者去捡树上摇下来的果子。出的力有大小,“分赃”却从不分三六九等,一律均分。哥哥和我都不敢把“赃物”光明正大地带回家,偷偷摸摸地藏在家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不注意就作了老鼠的口粮。当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也经常被果子的主人逮个正着。遇上大度善良、和蔼可亲的,不怪我们,还好心提醒我们注意安全别爬太高;遇上有些吝啬但脾气温和的,就用严厉的措辞警告我们,教我们下次不敢再来;倘若遇上锱铢必较又脾气暴躁的,一定会找上我们的家门,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们劈头盖脸地羞辱和谩骂一顿。

除了这些有主之果,山上形形色色的野果也备受我们青睐。村里有一个被称为“老虎岃”的高地,怪树丛生,阴森恐怖,经常在夜间发出奇怪的声音,像猫叫声,又像婴儿啼哭声,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大人为了震慑小孩,称之为老虎叫声,谎称里面有专吃顽皮孩子的老虎,描述得有鼻子有眼。我知道他们撒谎骗人,因为那个声音和电视里的老虎叫声一点儿也不一样。虽然是大人口中的可怕之地,但也因此增添一份敬畏和神秘。“老虎岃”里盛产野果,我们既禁不住诱惑去摘,又害怕真有吃小孩的野兽倏忽一下窜出来,又喜又惊。这些野果在味道上或许稍逊一筹,但我们更享受的是充满乐趣的过程。

小孩急着解馋,大人却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为收获而忙,内心一定是喜悦的。收割稻子的人三三两两,有人俯身割稻,有人奋力打谷,有人推着板车躜路,有人在山阴下饮泉解渴,有人在金黄的稻海里忽隐忽现。打谷声此起彼伏,饱含节奏在山谷里回荡,好像在为丰收鸣响礼炮。

哥哥和我也常常被强行带到田里,以防我们去干类似于偷果子的坏事。

我坐上父亲推的板车,板车上摞着蛇皮袋和麻绳,还放着一个嘴衔口杯的茶壶。我突发奇想,玩兴大开,于是身披蛇皮袋,手晃麻绳,宛若主宰世界的帝王,不顾颠簸震颤,嘶吼杀伐血腥的口号。推车的父亲、持稻镰的母亲、小跑的哥哥都像我的士兵,听从我的号令奔赴战场,要将我们的敌人——千军万马的稻谷,消灭干净。土路两旁簇拥的白色飞蓬和黄色野菊高举花瓣为我们壮行;汩汩泉溪日夜不息为我们呐喊助威;随风晃荡的毛竹为我们摇旗冲锋。

我往田里一站,尚没水稻高,视野大大受限。低处的稻田有收割完的早稻,有正在收割的晚稻,蜻蜓在稻子头顶盘旋。麻雀和家禽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拾粒,游走于立晒的稻草捆间时隐时现。稻田四周都是葱葱郁郁的山,松杉苍翠挺拔,灌木舒展枝叶充填其间,茂密的芒萁铺满底层。几株枫树火红耀眼,宛若碧海中熊熊燃烧的火炬,又如碧空中闪烁的星辰。松鼠在松枝上怯生生而灵巧地跳跃和觅食。野鸡在灌木丛肆意追逐啼叫,半焦枯半黄绿的芒萁丛大片倒伏。抬头见天,万里无云,蓝得透彻,仿佛一眼能将宇宙洞穿。灼热的太阳尽情释放耀眼的光芒。大雁麇集成两个人字从上空噗簌簌飞掠而过。我成了“山底之蛙”,只能瞧见这“山中之天”。我们家,不,是我们村绝大部分人家都推门见山,高低起伏,延绵不绝,山上被覆苍翠的原始森林,近处清晰如刻似碧玺,远处朦胧空灵若仙境。在山与山之间的河谷盆地,孕育着我们的小村庄。一代代先人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开垦荒蛮。故乡的山,任何季节都以绿色主导,春天的绿崭新娇嫩,夏天的绿苍翠欲滴,冬天的绿傲气凛然,而这秋天的绿似乎也蕴含着丰收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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