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二)
在我们村子,正月初一是顶大的日子。天微微亮,家庭主妇们就开始张罗包汤圆。汤圆是每年正月初一必吃的。我们家算个例外,母亲喜欢做松丸子。松丸子是客家人的传统美食,取其“松”之意,愿全年轻轻松松。松丸子在安远并不多见,但母亲是石壁人,石壁是客家祖地,正月初一必吃松丸子,就像安远人必吃汤圆。母亲把这一习俗和手艺带到我们家,所以我们一年吃汤圆,一年吃松丸子,这年恰好轮上后者。不管是汤圆还是松丸子,都是母亲亲手一个一个捏出来的,饱含浓浓的爱意。长大后,出门在外图省事,吃的都是买的速冻汤圆,虽然在味道上或许并不比母亲亲手包的逊色,但却少了母亲的气息,少了生活的气息,少了家的气息。每次回家,看见母亲卷着袖子包汤圆或做松丸子,就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和母亲的爱,尝上一口,那熟悉又久违的味道催人泪下。
这一天真正的重头戏,是一年一度的庙会。吃完汤圆,村里的男人挨家挨户相邀赶到离村子不远的庙里,用一顶顶小巧精致的红漆翘顶木轿子把菩萨的金身抬出来。我仔细数过,一共有十顶轿子,每顶两个人抬。除了抬轿子的,还有负责吹吹打打、驮彩旗、放鞭炮的,多出来的人途中换肩。这被视为既庄重又荣耀的事情,村民争先恐后地参与。轿子在每家每户门前落轿,供主人祭拜。每户人家都会准备最好的供品,三跪九叩,祈求风调雨顺大丰收,祈求全家平安健康挣大钱,祈求婚姻美满子孙满堂……如此走走停停,逛完全村需要消耗一整天。停到我家的时候,我对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金漆木雕菩萨倍感兴趣,想要凑上前瞧个仔细,不留神被斜插在轿板缝隙的线香在我的新衣服上烧穿一个小洞。我没敢吱声,直到我穿不下,母亲准备把它埋到箱底——仿佛要传给我的儿子,再传给我的孙子——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小洞。
春节,本该是串门走亲戚的日子,怎奈去年年底遇上寒流,大家害怕烟苗被冻坏,不敢冒险种烟。过完年,天气转暖,大家都开始抓紧时间种烟,生怕误了时令。听父亲讲,十多年前,安远的主要农作物和经济作物都是水稻,但种植水稻并不赚钱,交够公家的,扣除成本,削皮剔骨糊口都难。为了带领广大劳动人民脱贫致富,县里决定在安远推广种植烤烟。种植烤烟的经济效益要比种植水稻的高得多,且收完烤烟,可以再种一季水稻,并不太影响水稻的收成。因此,烤烟的种植很快就推广开来,人们纷纷筑起烤烟房,搭起育苗棚。烤烟种植成为安远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也发展成为安远的支柱产业。
我家也不例外,或者说更需要靠种植烤烟来改善生活。村里的田按人头分,分田的时候,我尚未出生,哥哥的户籍又在是村里,所以我家只分得三口人的田。那时村里人都指着一亩三分地过活,很少有人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而把田地转包。光靠种水稻,分到的田很难或者说根本不够支撑我们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哥哥的学费、我的解馋费都指着每年种的几亩烟。
种烟前,需要先搭棚撒种,再用营养袋育苗,等苗长到一定大小,才能移植到整好的地里。种烟的时候,往往全家出动。父亲用自制工具在烟畦上打眼;祖父和哥哥发烟苗;母亲负责培土;而我,不下田添乱已经是阿弥陀佛。父亲和母亲速度惊人,吃了兴奋剂一般,倒好像今天种完,明天就可以收获。祖父的腿脚不便,父母亲本不愿再让偌大年纪的他下田干活,
以免落下不孝的口实。祖父偏偏又是个闲不住的人,谁的劝诫都不听。哥哥和村里的许多孩子一样,虽然还小,但也被要求下田帮忙干些简单的、力所能及的活。年纪小,注意力就不集中,贪玩、爱开小差。因此,他俩发的烟苗还不够母亲一个人种。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田埂上,或左拔一根草,右拔一根草,把它们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事物;或和一团泥,捏泥人、捏动物、捏茶具;或拣些石头,垒房子、打水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玩得不亦乐乎。母亲有时候会冲我说一句:“玩泥巴,长不大!”她无暇管我,我充耳不闻,也就作罢。我偶尔会站在田埂上眺望,看见田里全是用黑白相间的塑料薄膜覆盖的烟畦,把大地装点成一头望不到头脚的大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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