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平洋探戈 4-第2/4页
一天他从食堂买了饭,到排练室叫毛丫回家。她和他一声不吭地吃馒头喝粥,但两人都明白,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爸,真没治了?”
“嗯。只能往死里练。”
她沉默了很久,说:“那我都死了好多回了。”
亲妈亲爹这次来,告诉毛师傅他们分到一处房,毛丫可以常住到北京去了。亲妈对毛师傅说,她的床他们都置下了。
毛丫快十三岁了,课本上还是读小学四年级。毛师傅觉得亲妈的话有道理:都“中外合资”时代了,踢碗?别逗了。她跟毛师傅说,让毛丫补补课,说不定能转到北京的学校读书。她看出来了,毛丫跟亲爹妈是装乖,跟毛师傅呢,嘴上没大没小,其实是真乖,也就毛师傅的话她听得进去。
毛师傅觉得毛丫母亲给他如此重托,他可别辜负她。
他每天忍受着毛丫的坏脾气,晚饭后随便是什么节目他都关电视机。毛丫便摔摔打打地铺开书、本子、笔盒,两脚架到桌上看书。毛师傅在厨房洗碗涮锅,大气都不敢出。毛丫补课得不断吃零嘴,果丹皮、蜜三刀、葵花籽、花生豆,不然她就打瞌睡。毛师傅就得去糕点铺子给她买,五六种点心伺候着她一天两小时的补课。有时五六种点心也不耽误她睡着。毛师傅实在硬不下心叫醒她。他知道她早晨又提前了一个小时起床,去练功。杂技团减员之后,经费也减了不少,排练室的灯不到排练时间一律不准开。她就对着路灯投在墙上的影子练。她嘴上不认输,心里明白自己属于不走运的那类人,除了往死里练没别的指望。
有时毛师傅突然想,谁说她不走运?你看她明明能在踢碗中找着乐子——那些踢起落下的碗其实对她形成一种瘾,世上爱发生什么发生什么,跟她都没关系,她乐她的。
毛师傅只得抱她到床上去,让她一嘴果丹皮就睡去了。
这是个一半幼稚得可笑,一半则成熟之极的孩子。成熟的那一半毛丫自律、勤奋、自有是非原则。幼稚便是她的顽固、感情用事。她和踢碗这桩事,已是难分难解的情感纠葛,从她的童年一直延伸到此,对它,她欲罢不能,像一切欢喜冤家,在不断怄气和相互虐待中亲密无间。毛师傅看着她圆鼓鼓的脸蛋,心想,一个人心眼不活,或许是幸运的。毛丫可能是幸运的。
毛丫以最低分数,通过了初中入学考试。亲妈失望,但不至于失望过度。毛师傅心里却暗生感叹。要是毛丫真是他和毛师娘的种就完蛋了,补死也补不及格的,毛丫虽然牢骚冲天地读书,倒也读出个大概齐。
毛丫心情却非常恶劣,她要做专业中学生去了,踢碗成了课余活动。亲爹亲妈都说:“就拿它当羽毛球、长跑吧,活动活动身体还是可以的。”
春节毛师傅的杂技团又要出两个节目,凑到一台大型杂技演出中去。毛丫对他说:“我上,成吗?”
两人瞬时明白这意味什么。这或许是毛丫的最后一次登台了。深知彼此的一老一少也明白,他们都不切实际地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万一毛丫的演技出现了突破,她也许会被北京的杂技团选去,这将是她对亲爹亲妈全面控制的唯一逃脱。血缘给了他们怎样的权力啊。没有他们,毛丫的未来、前途都具体极了,就是让每一个踢出去的碗,规规矩矩落到它们该落的地方。
毛师傅答应了毛丫。两人开始背水一战,一天八小时地练功。毛师傅不管亲妈的不悦,早晨四点叫醒毛丫,然后两人一块进入漆黑的严寒。到天稍亮,两人才把筋骨拉松。毛师傅在毛丫踢碗时站在离她一米的地方:她踢得欠一丝准确,碗会砸着他。
与毛师娘不同的是,毛师傅教练时毫不动声色。他平静地看着她一招一式,点点头,“嗯,好一点”,或者“不赖,再来”。偶尔他说:“胳膊这样,试试——”
舞台上最后一踢了,当八只碗排着一个纪律严明的队形飞起时,毛丫的脸突然有些走样,似乎是刹那间的灵魂出窍。
八只碗依次落定。她才十三岁!观众们悄悄地传说。毛师傅也在想,她才十三岁,小小一段生命竟容得下那么多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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