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东海-第14/16页
「你自幼多病,有你阿娘护佑你,打今个起,你没娘了,也没爹了,安身立命,要靠你自己。」康平延在我身后说。他的声音平静,但夹着一种警示的语气。我努力把啜泣声减小一些,单薄的肩膀在黑暗中摇晃。
「好多年前,是我把你阿娘救出了城,连着她肚子里的你。那是在洛阳。」康平延沉静地说,重构一遍我的生平。「你阿爷叫黄须履,自幼和我一起长大。他去洛阳待命时认识你阿娘,她是个在青楼弹琵琶的。你阿爷要回边关,托付我按时辰接你阿娘回长安,但他和妓女
藩篱订婚的事被你祖父知道了。你祖父叫黄康虎,原先在河西和回鹘人打仗,我幼时记得他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杀过四千回鹘人,狠辣杜绝,你阿爷从小怕到大,他脑袋后面的豁不是爬树摔的,是你祖父喝完酒给了他一铁锤,差点儿自己把独苗给踩了。你祖父知道你阿娘的事,这是有辱家门。他带着一众人去洛阳,看在你阿爷面子上能给你阿娘留一命,但她怀上的孩子,也就是你,不能要,怕是外人的野种。就拿铁杵捣她小腹,再喂她吃马钱子五行草一类的毒物来下胎,把你阿娘折磨的不成人样,所以你这一身病是从胎里带出来的。但要说你这孩子命也确实硬,转天就是我去接你阿娘的时辰,是我趁你祖父睡下,硬把你阿娘带走的。」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康平延,他埋下头没理我,像是在自说自话。
「不过我确信你是你阿爷亲生的,他跟我讲,你阿娘是个清白女子,家门衰微,靠琵琶卖点钱而已,那天床上落了红的。身处烟花,能守身如玉,所以我敬佩她,把她带回长安,租了个宅院住下。你阿爷畏惧你祖父,连长安都不敢回了,我知道他那时候心里是彻底打算扔下你们母子。你祖父黄康虎知道是我救走了你阿娘,非要斩草除根,把我抓去盘问,剁下我一只手,我死活没说。」
天渐渐亮了,角落里的蒙万赢似有似无地瞥向康平延那双断手。
「你们一家都亏欠我的。」康平延叹息了一声。
蒙万赢终于说话,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像从古井下面对人喊话。
「要不然,你才应该是长安最好的力士。」
康平延洒洒脱脱,笑了一声,说,「后来你祖父黄康虎骑马时被掀翻摔死了。你阿爷更有意思,他的胳膊不是在战场上砍断的。大概是你六七岁那年,你阿爷应该是后悔了,他知道你们母子还活着,到处想找,我对他还带着恨,避而不见。他没办法,在长安找道士算卦,掀翻了好几个挂摊。后来在凉州当折冲府旅帅,抓了一个回鹘僧人,找他占卜,算你们母子在哪儿,他喝酒喝昏了头,僧人哪会占卜?那僧人去过长安,会说汉话,反正就把你阿爷糊弄住了,单独带他进大帐,这僧人就趁机夺刀砍下他一只手。你阿爷自诩世代戎马,结果自己和儿子都是这个下场,因果报应循环不爽。等你阿爷那副德行来见我时,既然都这么多年了,我气也消了,何苦不让骨肉相见呢?可你阿娘的气消不了,不愿意。是我想了个折中办法,让你阿爷谎称叔父,才能跟你说上几句话。」
我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热浪灼过的余温,又像是不知为谁的羞愧。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我理解,你阿爷终究是为国尽忠而死的,是个壮士。你阿娘说要把那副怀素的帖送给我,你带来了吗?」康平延问我。
「我被乱军追赶,没挖出来。」我低着头说。
「那就算了。」康平延可能觉得说的太多,怕我多想,就凑过身来用右手拍了拍我的脑袋。「爱憎分明,是某的恪守。要是为钱,我多年前也不会救下你们母子。主要是那帖上的八个大字,也
藩篱是你名字的来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要记牢。这是你母亲的用意。」
我是自此才真正带着某些东西活下去的,在此之前,病榻之上,在生死间徘徊,渐渐对一切都看淡了。那天我们是向蜀中方向走,颠簸之中,和残败的人世景象相比,高山古道,密林野花,似乎从来和人间没什么关系,冷眼看着,不受牵连,繁花总是那样开了又败,如期而至。我想人事可能也一样,有自己的兴衰道理,不过变化缓慢,我们身在其中,一时一刻难察变化,想领略人间的四时,要活的足够久。我自那时有了这念头,可到底没想过,幼时常有性命之虞的孩子,能活得这么久,活到身边空无一物,活完一个人间春秋,又不得不踏入寒冬。这已是后话。我此时,破土嫩芽,挨过漫漫长夜,总算要接受春雨润泽。蜀地四面险阻环罩,自古都自成一片天地,外界的战乱在这里,像快荡尽的水纹,波澜无力,起码还能让人安闲几分。除了从未见过的蜀地景色,身边能引起我兴趣的,就是康平延和蒙万赢。我才知道他们是原先是好友,对手。康平延断手以后,再不敌蒙万赢。他们都是高手,可最让我敬佩的,其实是杨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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