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陵工地对面的山坡上凸起一座小峦,当地人称“卧牛角”,因背靠着巍峨的秦岭,只有太阳升到半空,卧牛角才迎来这天第一缕曙光。此时,范骊正猴子似的在“卧牛角”峦顶上蹲着。他体格魁梧健壮,蹲在那里挺胸抬头,腰杆笔直,形似一尊巨型石狮注目前方。鲜黄嫩亮的阳光照亮了山顶,也沐浴着范骊大半个身子,仿佛披着金黄色的薄纱,宽阔的额头和一侧脸颊仿佛涂着嫩黄色的桐油,使原本容光焕发的面孔愈加鲜亮生动。他静静地遥望着花篱墙内的陵园工地,心里无比自豪与喜悦。陵园内,拔地而起的各种建筑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取名“金封台”的地宫封土堆、殿宇建筑群、园林、驿馆、寺院、陵园管理部、陵园守军军营、军马厩、军马草料场、仆工宿舍等主体工程均已完工,最近又送返了一批劳工,劳工数量由原先的五十多万一下子减少到不足两万,军队数量也由二十万锐减到两万人,闲置下的十多万间房屋必须拆除,已经拆除了两个多月,还得三个多月才能将剩余的拆完。眼下,工程的主要任务是安装门窗、制作室内家具、彩画所有的建筑和陪葬的陶制品,以及完成土建的收尾零碎活。再有一年多的时间,整个工程就全部完工了,这段时间里,范骊心里的弦绷得很紧,除了防范劳工逃跑,还要确保所辖军马厩、军马草料场、粮蔬仓库等要害部位的安全,圆圆满满完成朝廷的重托。他常常觉得自己很幸运,阴差阳错吃上了朝廷的俸禄,跳出了草民这个最低的阶层,而且通过艰辛的付出,仕途畅顺,步步高升,二十一岁时便升任为将军,因此,对来之不易的社会地位倍加珍惜。他精力充沛,激情四射,对朝廷忠心耿耿,干事尽心竭力,尤其防范劳工翻墙逃跑更是小心谨慎,严加巡逻警戒,生怕出现眚误闪失,毁掉自己在督察署总管司马昊心目中的好形象。把守篱墙五年多来,只有一个劳工翻墙逃之夭夭,创出了历史性大奇迹,不仅督察署总管司马昊对他很赏识,而且深得朝廷的信赖。如今皇陵建造眼看就要完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就会功亏一篑,范骊对此心明如镜,因此这段时间对巡逻花篱墙加倍用心,常常打破作息常规,白天巡查一天,夜晚接着查岗,耀眼的前景和燃烧的激情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精力,却未曾料到世事突发变故,使自己的命运陡转。

        这天上午,淳于彪将军给自己做了个安排:先去“役城”巡查尸体的苫盖情况,然后去陵园规划区西端的房屋拆除工地蹲点巡查。“役城”本不属于他管辖,只因从昨晚到今晨,他在将军署闻到了一缕缕腐臭味,感到很恶心,也影响了食欲,他估计那里又有了裸露的尸体,不过,他还是要亲自去验证一下,要是果真如此的话,得通知主管的范骊将军马上处理。辰时的气温还未升高,晨露未晞,阳光洒在巍然矗立的花篱墙上,五彩斑斓的墙体水光粼粼,宛若挂满了白色珍珠。微风和煦轻轻拂面,清新的空气中夹着藤叶花朵的馥郁之气,枣红马迈着轻捷的蹄子,不时仰头张大鼻孔,似乎在有意享受令人身心舒爽的香气。马背上的淳于彪腰挂“冰锋剑”,身背弓弩和矢服,盛水的丝瓜壳吊在前胸,遮阳草帽搭在后背,边走边观赏缀满篱墙的花朵。这位将军五十岁年纪,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粗壮的骨骼上瓷实的肌肉条条块块地挤着摞着,体格敦实如刚成年的犍牛,气力与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相比毫不逊色。接近军马草料场旁的教场时,又看到了高高的木架,木架的横梁上吊挂着一颗惨白的骷髅,骷髅在微风的吹拂下晃晃悠悠十分张扬,仿佛有意显示它的存在。淳于彪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边走边望着骷髅,自言自语道:“自食其果,自食其果啊!”突然发现最边上有一根空着的吊绳,才想起横杆上原先吊着两颗骷髅。低头望去,果然见离木柱不远处一颗骷髅滚落在地,骷髅上两眼的黑洞朝上,两排牙齿的间隙很大,仿佛在仰天长叹。“这个范骊,眼长在哪儿了?”跳下马,拾起骷髅,抬脸望了望高高的木架,又丢下骷髅,跨上马背,催马快步离开骷髅架。过了净水湾,绕过自己管辖的军马草料场,一缕恶臭钻入鼻腔,引得肠胃一阵翻江倒海。马纵纵鼻子,扬起脑袋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接近役城时,腐臭味比先前越发浓重了,淳于彪抓起衣襟捂在鼻头上。“役城”位于陵园外围,是专门埋葬死去的劳工之地,四围砌着花栏墙,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牌,上面刻着“役城”二字。淳于彪看到石碑,忽然想起那些在地宫里干活的工匠,隐隐的屈辱和愧疚感又一次袭上心头。那是他戎马生涯以来第一次参与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幸亏他没有亲临死亡现场,只在地宫外目睹了徐徐落下的石门,但那绝望的哀嚎和拍打门板的声音,仿佛利箭穿心般令他难受。离役城入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土包,土包旁竖着一块巨型黑色石牌,上面刻着两个白色大字:蟊狱。淳于彪近前勒住马,凝视着石牌,面部滑过一丝笑意,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催马离开。役城内密密麻麻散布着一百多个土包,土包四围砌着砖,绝大多数顶部荒草丛生,砖被风化得斑驳酥松;少数顶部是新土,砖圈也是新砌的。这些土包下面都是深坑,每个坑深有十几丈,四围用石头碹起来,取名为“仆屋”,专门用于掩埋施工中因事故、疾病死亡和在刑牢部禁闭室被拷打折磨致死的劳工。哪个劳工死了便扔进坑里,然后撒上一层沙土,直到放满尸体才砌砖圈、盖土封顶。淳于彪一一查看着尚未砌砖封顶的新仆屋,大多数坑里的死尸被沙土苫得严严实实,少数坑里沙土太薄,隐约可见尸体的轮廓,上面洇出一片片油泽。其中一个坑的尸体已接近边缘了,死尸上面苫的土层薄如羊皮,横七竖八的身体轮廓清晰可辨,上面的沙土油污污的,有五只手、三只脚、两条半截腿和一颗人头露在外面,肌肉已经腐烂。露出的脑袋面部朝上,瞪着双眼,大张着嘴巴,焦黄的牙齿少了一颗门牙,他仿佛在仰天大笑,笑自己没被别人压在身下而自己躺在了别人的身上真舒服。成群的苍蝇乌云般笼罩着坑口,在身体裸露的部位上跳来跳去,挑选着自己最喜欢的美食;十几只个大体壮的绿头苍蝇正围着他的眼球,品尝着稀缺的美味,不时撵走前来觊觎的小个子同类。吃饱了的苍蝇们则兴高采烈地哼着歌儿跳着空中舞,嗡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淳于彪凝望着眼前的景象,突然猛拍一下马后背,枣红马腾起四蹄蹿向前去。出了役城,淳于彪急忙下马,骂道:“姓范的,呛死你老子了!”蹲在地上呕吐起来,干呕了一会,只吐出几口胃液。离开役城,行至彩画区北侧时,忽然听到马的响鼻声,循声望去,见自己麾下的副将韩珠骑着马从憩乐殿方向过来。韩珠边走边东张西望,神色有些不安。此人中等个子,身体结实,虾酱色的面部长了一对细眯眼,葫芦状的大额头光滑油亮,目光与淳于彪的眼珠相遇时,神色拘谨且有些不大自然,率先开口:“淳于将军?您……”,淳于彪没等韩珠把话说完,声音冷冷地反问道:“你去哪儿了?”韩珠迟疑道:“去……净水弯那里看了看。”淳于彪立刻明白他在干什么,懒得搭理,心里嘀咕:去净水弯巡查?这谎撒得也太离谱了吧?哈哈,想人家快要想疯啦!目光锥子似的盯着韩珠,先笑了笑,接着板起面孔,厉声说:“别游手好闲了,快找范骊去,告诉他役城那里有裸露的尸体,就说我说的!”韩珠显得有些窘迫,点头合腰道:“遵命!”淳于彪没再搭理韩珠,催马朝宁清园方向走去。韩珠也催马匆匆走了,边走边摇动着葫芦状的大脑门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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