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 1-第3/4页
曾经,一个邻居见母亲尽准备男孩衣服,开玩笑说母亲一根筋。母亲答:
“我就这一根筋了!”
邻居道:“要万一是个女的呢?”
母亲答:“那就溺马桶了!”
现在护士把孩子洗完澡,抱出来了,交给了她。她当然不会将她溺马桶,毕竟是亲身骨肉。她抱了,但又很不甘心承认,就侥幸地去抄孩子的腹下,也许还会抄出小鸡鸡来。但是孩子腹下光溜溜一片。光溜得出乎预想,我原来预想那里有个东西的,那是人体的完整景象,现在这东西好像被擤鼻涕一样擤掉了,只留下擤过后的一溜涕痕。就是缺了什么。女人真不是完整的东西。
母亲把孩子重新包好了。那动作缓慢、沉重,像沉没的船,沉到了海底,从此无声无息。倒显出沉稳来了,她的手在扎腰间的带子,一板一眼,像机械。她忽然嘟囔了一句:
“好在你爸死得早……”
什么意思?是庆幸父亲死得早,要不他也要绝望?我让我们家断了香火了。原来我也并没有续香火的意识,甚至对之嗤之以鼻。此时蓦然有了,而且很强烈。
父亲一生都为我而欣慰。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也是独苗。他当初好不容易才有了我这么一个儿子的。之前全是女孩,全都溺了马桶。在我出生后,父母仍想再要男的,但却仍然是女的。因为有了我这个儿子垫底,才把她们留了下来。我的两个妹妹都是这样留下来的。所以我一直觉着自己的生命很沉重,杀死了那么多个姐姐,又是两个妹妹活着的基础,更是父母的希望。莫非因为这,我才急着要生?为了遂父母心愿。可却让他们绝望了。
我两个妹妹也神色黯然。她们默默地帮着换尿布,洗屁股,没有逗孩子,没有表现出对这新生外甥女的爱。母亲在跟她们絮叨: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偷偷处理掉?比如买通护士,让她把孩子送人。在医院产房,有专门一些人来收集新生儿拿去卖的。或者,索性让护士弄死!
我吓一跳,这种话我常听到,可这是对我的女儿!女儿在襁褓里看着我,我心如刀铰。人哪,真是残忍的东西!她们自己不也是女的吗?她们自己当初就险些被扼杀,一直被嫌弃。也许她们根本就没有觉得对她们不合理,女的本来就是卑贱,就应该少得,少吃,应该多做事,带弟弟,做家务,伺候男人。我从小就觉得做女的很苦,莫不是因此不愿意生女孩子了?
亲戚们来了。听说是女孩,他们都稍微收敛了神色,显示出哀悼的表情。就是无所谓的,提着花篮、水果,一进门,就大声逗笑,见气氛不对,尴尬了,慌忙收敛。他们说的共同的话是:
“生女孩也好呀!也好,也好……”
生男孩是“好”,生女孩只是“也好”。我是语文教师,这词语辨析,还是懂得的。
更有甚者,转到门外走廊,把红包里的大票抽掉一张,被我撞到了。生了女儿,居然贺礼也可以少给了。
还有一个亲戚,眨着眼睛,笑着,神情暧昧。她说:“女孩比男孩好呀,男孩只是大皮袄,女儿是贴身小棉袄!”
“那你为什么就要大皮袄?”
母亲顶了她一句,端起尿盆,从她面前撞过去,把她撂在房间里。她是老家来的远房亲戚,应该叫婶婶吧,自己生了五个孩子,全是男的。让我们倍感自卑。她那丈夫,我叫叔叔的,一跟人吵架,就站在自家门口冲人喊:
“吃得消的就来!咱家男孩一排站过去,万里长城一样!斗争也斗争得赢,就是打仗,也打得赢,抢也抢得赢,再没有,逃荒也挑得了担子,跑得赢。”
这远房叔叔在城里拉板车,据说挣了不少钱。他回来了,就坐在自家门槛上,斟上一小盏老酒,把几个儿子叫到跟前,让他们一个个叫他爹,然后狠狠搓着他们的头骂:
“嘿,臭小子!”
又无限感慨地说:“儿啊,你爹这千辛万苦,都是为你们做呢!”
现在我体会到了,说这话的人,一定有一种瓷实的感觉:我辛苦得有价值,我有儿子!他们会延续我的生命。看他们虎虎有生气,腰板子粗粗的,脖子梗梗的,走起路来左突右撞的,像一只只小老虎,很快就要冲到社会上去,抢夺这世界的份额了。对了,份额!莫非是这原因?他们家什么份额都比人家多,分田也分得多。她却得了好处卖乖了。她跟着我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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