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 1



    上帝惩罚他,把他交给一个女人。

    ——《犹滴传》

    当他们枝叶繁茂的女儿,不辱父母之风以杂交之欲望接待所有民族……

    ——丹尼尔·笛福

    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蔡邕

    01

    护士告诉我生了女孩,我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那时我还年轻,忐忑不安在产房外面等。我记起许多年前等待高考揭板。考上大学了,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要生孩子了,人生真是没完没了的考试。

    护士从产房进进出出。就在一刻钟前,就是这个护士,还对我说:“没问题,放心!”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当然我知道护士指的是平安生产,跟我关心的并不是一个问题。

    那么我关心的是什么呢?难道不是母子平安?当然是。妻子在里面叫,叫得很惨,受刑似的。是我把她推到这境地的。妻子本来还想再玩几年,可是我要孩子。都说分娩是个坎,在阳界和阴界之间,有时候跨过去了,有时候就跨不过去。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妻子就要跨不过去了,我就要见不到妻子了!这预感把我的心捆得死死的,所以当那个护士出来,我立刻想:她要问我保母亲还是保孩子了吧?可是她没有问,从我身旁过去了,于是我拉住了她。

    “没问题吧?”我问。

    “没问题,”护士答,“放心。”

    我的心被赦免了似的,活络了起来。

    但很快,这心又被揪了起来。到那护士第二次出来,我就向她提出,要进产房看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提出这要求了。果然,护士说,不行,这是违反制度的。

    什么制度不制度?人家国外都行。外国都是让丈夫进产房,握着妻子的手,给她力量。我曾从报纸上看到报道。你们真是没人道!我想。但纵使没人道,人家还是让你老婆生了。是个女孩,母子平安!我的心却沉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只关心妻子平安与否,我关心的是更大的问题。

    怎么能这样呢?同一个护士,同一张嘴,你一会儿让我放心,一会儿又告诉我生了女孩!反复无常。我开始怪那护士,好像她给了我孩子性别的承诺。尽管我也知道怪她没道理,可这时不找个人怪罪一下,怎么办?还有那个乡巴佬,他也被告知生了个女孩,他登时腿就软了,跪在了地上,哭了。就是这哭声,也把我哭丧气了吧!接着不到五分钟,护士就告诉我,生了女孩了。都说生孩子这种事,是一串一串的,前面生男孩,就噼哩啪啦全是男孩,要是女孩,就稀哩哗啦全是女孩。

    眼下,这乡下人还趴在那墙上哭。莫大块头的一个汉子,居然哭得跟女人似的。他的手攀着墙壁,好像要把身子拉起来。但是拉不起来。我能体会得到那艰难。那手很黑,布满筋络,但是干枯,没血色,好像是一只死掉的手,挂在墙上。就在二十分钟前,这手还在夹香烟。“抽支烟,气一顺,全顺了!”他说。他分给我,我不抽烟,他就自个点上了。可是那烟一会儿就灭了,烟头有个大烟梗。他觉得不妙,慌忙丢掉,又抽出一支,手一抖,居然先撒出来一颗烟梗来。他不敢点了,“操”“操”地骂着,把整包烟扔了,跑去买新的。回来抽着一支“大中华”,仍怕灭了,抽一口,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看火。

    我笑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乡下人这么重男轻女。生男生女又有什么关系?我说。“有关系!”那乡下人说,“大有关系呢!男孩是自己的,女孩是别人的!”

    这种论调我早知道。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们老家人甚至不给女儿好东西吃。封建愚昧!

    我记得当时好像还批评了他几句。我是当老师的,习惯于教育人。都说些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好像就是说那句话:“封建愚昧!”这词太好用了,像喷虫剂,一摁就喷出去,心到手到,不需要经过大脑,所以也记不住了。好像我还说:“都什么时代了呀,还男尊女卑!”对了,我一边说,还一边站起来走。走,转过来,又说,又回过去走。为什么要走呢?是为了显示力度?运动产生力量,好给对方以威压。但又好像是要自己给自己鼓劲。我不停地说话,其实那勿宁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走得越来越急,说得越来越快,转身的频率越来越高。有一刻,一个护士抱着一对婴儿走过来,我心头一紧,不说了,迎了上去。但那是昨天出生的别人的婴儿,护士抱他们去洗澡。我尴尬了,掩饰地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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