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做天堂里的人 1



    忘归一大早起来就往工棚里跑。忘归脚上趿了一双大码子的破旅游鞋,外套又宽又长,衣袖挽了两折,没有洗脸,眼屎挂在眼眦上,头发乱糟糟的,有一绺竖在脑勺后面,迎风招展。

    武汉的晨风中充满了生活的内容,到处都是炸面窝的味道、拌热干面的味道、下牛肉粉的味道、搅蛋米酒的味道,还有空调机输送出来的形形色色的人的味道。最后一趟城郊农场送菜的货车歪歪斜斜开来,一路滴洒着猪屎鸡屎,匆匆离开五干道。环卫局的保洁工扯了喉咙站在路边骂,他们不得不重新把该死的马路再打扫一遍了。街上的车越来越多,警察在街口窜来窜去地叫嚷。有一辆自行车倒在黄线内,哐啷一声,然后是一大片自行车。阳光从地平线下跳出来,城市开始美丽了。

    忘归出门的时候小婶在背后扯了嗓子骂:“你怎么不烂掉,你怎么不早点儿烂掉,要我来喂你?”然后是小叔压低了嗓门的声音:“这样我就活不下去了。”小叔是对收租子的武汉人说话,不是对小婶说。小叔永远低声下气地对武汉人说话。“你看,一套包装要五角,杀人不见血,别说我,温州人也活不下去。”他诚恳地托付他们,“要不,你家帮我打听打听,看看谁要买儿子,我便宜卖给他。”武汉人温情脉脉,非常讲规矩,他们即使威胁人,也温情脉脉,非常讲规矩。“你以为这里是温州吗?你还想不想在武汉待下去?”他们这样对小叔说。小叔痞里痞气地笑,说:“我是你们的一根毛细血管,无所谓。”

    忘归的家住在五干道的边上,从这里往东,是脏兮兮的田田广场,向西,是乱糟糟的汉口火车站。五干道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发展大道。武汉的马路全都有好听的名字,这真是了不起的事情。忘归总是在想,他要是武汉,那就好了。

    忘归的家其实不是他的家,是小叔和小婶的家。忘归的父母死了,小叔在忘归的父母死后回了一趟南漳老家,把忘归和忘归的姐姐烛奴接到武汉。小叔像很多痛恨土地的农民一样,热衷于在武汉这样的大城市里发展,并且对发展大道这样的地方情有独钟。小叔从荒货佬手中搜集旧瓶子,用强碱把它们泡洗干净,灌进工业颜料和味素合成的酱油,贴上著名的“大桥”牌商标,批发给武汉的零售商人。小叔很卖力,他在武汉发展了五年,已经从后湖乡的菜农手中租下一楼一底两层出租房,成为武汉的常住民了。小叔把楼下的制造坊隔了一小间出来,装忘归和烛奴,以及从汉川人那里买来的包装盒。“怎么说,他们也是何家的骨肉,我不能不管。”小叔任重道远地叹息一声说。

    小婶要忘归帮助小叔洗瓶子。小婶说,骨肉也好,总不能吃闲饭吧。小叔不让。小叔说忘归有病,不能传染给别人。小叔是讲职业道德的,他不忍心让十岁的病侄儿在热气腾腾的强碱蒸汽的刺激中拼命地咳嗽,更不能砸自己的牌子。“再说,忘归又没有吃闲饭。卖老家房子的钱你不是收着吗,够忘归吃几年了。”小叔说。

    忘归吃卖老家房子的钱,成了谁也不需要的孩子,就像一只野猫,到处游荡。

    忘归的眼角上挂着眼屎,不过他很神气,在走近工棚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学着武汉人的样子,漫不经心,把手揣在裤兜里。忘归的头发很长,衣服也不合身,这很容易把他和别的孩子区分开来。忘归因此很自豪。“我要死了,要不了几天,我就会烂死。”忘归一踏进工棚就很严肃地对那些民工说,“你们想也想不到,我会很痛苦。”

    那是一些新来的民工,他们是忘归的老乡,不久前才从河南南漳来。他们一个个像五年前的小叔,梦想着在武汉发展,有朝一日成为发展大道上的常住民。忘归知道很多民工的故事,他们有的富了,有的死了。忘归喜欢这样的民工,他们生机勃勃,很有野心,对淳朴的下流故事充满了好奇,一谈到钱就两眼发亮,好像吃足了没有洗干净的猪大肠,心满意足似的。忘归很有经验地告诫民工,不要走在马路中间,不要随地吐痰,不要看武汉的女人,特别是中年嫂子,武汉的嫂子不喜欢民工看她们,就是这样。忘归到武汉两年时间了,他是一个老武汉,他喜欢用一个老武汉的口气向新来的民工炫耀他的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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