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泪珠之涛卷来不幸的孤魂冤鬼 5



    王医生拉着我的手为我诊脉,她脸上没有我希望看到的伤悲表情。在我长大以后的一天,听一位作者这样抒情,“我不敢轻易放弃生命,因为我怕活着的人哪怕为我有一丁点儿的伤悲”。与此正相反,我在当时放弃生命的唯一目的,正是想要换取所有人(至少是那些我所认识的人)为我伤悲。不过,我所臆想出来的“放弃生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可怕的死亡,而是没有鼾声的熟睡状态或是没有呼吸的清醒状态下的一种不死的死亡。在这种神话般的死亡状态中,我可以不动声色地观察到有哪些人在为我悲伤,并由此而获得精神上自我怜爱的最大满足。

    这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我总算知道了,要冒多大的危险才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真是太不值得了。我开始后悔,并有些紧张,从王医生的眼镜镜片看过去,看她的眼珠里面是否潜伏着对一个小小纵火犯的憎恶。

    完全没有。

    王医生,这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她的眼珠浸泡在怜爱的水域里,泛着丝丝的动人光泽。长嘘一口气,把一抹微笑嘘出来,接着又把脸沉下来,怪嗔地对我说,你可把我们全都给吓坏了,不过现在好了,你到底还是醒过来了,不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哎,我们学校谁也交代不了……别动,你躺着好好休息,鲍校长还在外面守着呢,没事了,闭上眼睛睡吧……

    我真的感到很疲乏,但我的耳朵却朝着一个声音追过去——外面,鲍校长正在向几个民警朗读一份关于昨夜发生火灾的情况调查报告。

    是朗读。鲍校长可以用他很好听的男中音把任何一篇讲稿朗读成诗。那真是无与伦比的朗读……

    朗读声停。

    赞颂声起。

    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编造事实的虚假赞颂——鲍校长把我描述成一名活着的少年英雄。

    鲍校长的男中音在继续,而且变得更加完美也更加充满激情。他说,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个学生的英雄行为,正是他,第一个发现险情,第一个冲进火海,并且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挥舞着一捆稻草扑打烈火……当然,用稻草扑火显然欠妥,不,不是欠妥,而是一个错误,极大的错误。但请你们注意,我要讲的是他这种精神,为抢救国家财产而不惜生命的献身精神。你们要知道,他才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这太可贵了。他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也是那些常年战斗,生活在西藏高原官兵们的光荣,他不愧为我们革命的后代……

    最后,鲍校长又向几个民警强调了一遍我的年龄。

    这个非常重要吗?

    我用手摸了摸被火苗燎成焦黄的一撮头发,像一个老人在理自己的残鬓。

    我的少年时代就此安眠。

    肢体苍白。所有童话在朦胧的季节中生出了牙齿,啃食我身上仅剩的最后一点儿纯净。从一条体形优美的警犬的瞳孔里可以看见,有人正在极力模仿少年英雄。

    那人是我。

    还没学会忏悔的灵魂,倚在病床的床头,故作镇静地四下顾盼,跟鲍校长领进来的几个民警一一握手。

    是谁,这么随意地把我领进英雄的殿堂?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牺牲的人才能称为英雄。比如黄继光、邱少云、江姐、刘文学……我不敢相信,我的名字将与他们排列在一起,并且由鲍校长冠以“活着的少年英雄”。这突如其来的莫大荣誉像一道闪电,在我困惑不安的心域击出迷乱的淬火。

    更加迷乱的淬火接踵而至——那个有着方形脸膛的民警在我床边坐下,问,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他。他的声音在白色的病房里扩散飘浮,形成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割开我布满焦虑的头皮,露出一只体形很大的狗。

    那只狗,那只来自莱茵河畔的纯种德国警犬,伸着红红的舌头蹲在病房门口。我胆战心惊地盯住它。它与我对视,我们互相怀疑,但我无法确定它在怀疑什么。它是否已经洞悉了昨晚发生火灾的一切秘密?

    突然,它发出几声粗犷的“嗷”。我惊叫。心。我的心,仿佛被撕咬得血迹斑斑。

    心血流淌。一颗活着的少年英雄的心,在惊恐万状地无辜滴血,这不能不激起鲍校长和王医生的极大愤慨。我第一次听见鲍校长张口大骂脏话,娘那个×,你们想做啥?滚,都他娘的给我滚,快滚,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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