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在九石村只住了寥寥几天。除了浅灰色的天空和飘雪,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我们的注意。炉火永远生得旺旺的,有时室内布满了灰色的未燃烧充分的浓烟。天气干冷,寒风凛冽,唯一的亮色来自门前的春联。春晓在炉火边陪伴着母亲,她在追问九石村往日的故事,追问沪阳没有说完的故事,可是这些故事没有到终结的年代,她只好问更久远以前的轶事。母亲不是个完美的讲故事的专家,年岁使她的记忆出现一段又一段空白,有时她竟记不起一些旧相识的名字,还要父亲一次次订正她,父亲同样不擅长讲故事,况且他总是在那些无伤大雅的旧事里充任一个滑稽的角色,他只好试着美化自己,但故事讲到深处后他发现自己很难再圆回来。于是换做母亲来讲,她谈起年幼时在渔船上的生活,在特殊年代忍饥挨饿的记忆,以及和兄弟姊妹互相推让一块风干的玉米饼子。

    母亲的故事不像是怀旧,而像是在描述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那些故事听起来缺乏光彩,像是在陈旧的东西上撒上沙土,目睹它们一寸寸掩埋进大地深处。当它们埋进去以后,再想挖出来就困难了,承载那些记忆的东西已经凋零,旧日花朵的芬芳与今日也有不同。“那时月季花期只有一天,几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月季盛开。”春季,大地上光秃秃的既没有花朵也没有绿草,除了冰面融化,溪水流淌,再也找不到一点春季的痕迹。也许更远处有春季和和煦的东风。但布鞋底已经裂开了,她走不到远处,就背着弟弟沿着干涸的河沟向东走,观察浅滩上是否有活物的踪迹。村头的戏场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唱戏的人不化妆也不穿戏服,站在戏场上咿咿呀呀唱着遥远时代的悲欢离合,戏场下面的孩子跟着一起哼唱,脏兮兮的头发打成结,身体像纸片一样单薄。

    “有时候感觉身体是透明的,五脏六腑都能看得见,真稀奇。”母亲把菜摘好后,又把呜呜叫的水壶从火炉上提起来,挨个灌满地上的暖壶。她洗过手后,再把一盆发酵好的面团、面板和擀面杖搬到火炉边的矮桌上。她一边擀面团一边一丝不苟地调制肉馅,像是从事一门精密机械的工作,斟酌酱油、料酒和精盐的投入量,当这些工作收尾时她才继续谈刚才的话题。她说那时的人们总是敬畏夜里飘荡的东西,而夜里的确有东西在家门口或者大道上飘动,并不只是夜风,风不会制造那种类似敲击的声响,倒像是用竹板或者笏板轻轻敲击的浑浊声,在烛光黯淡的夜晚格外响亮,从柳树林或者河边一遍遍传来,夹杂着蛙鸣和蛩鸣。春季的时候天上很少下雨,就算有雨也伴随着一片窸窸窣窣的昆虫。昆虫在雨前折磨完庄稼,等雨季过后再冒出头来,在雨水丰富的年岁上,昆虫常常飞到屋里躲在斑驳的墙壁夹缝或者陈旧的衣柜底下。烧麦秆的季节,火苗像是一堵高墙从东面移到西面,直到遇见阻拦的河流。昆虫卵和芒草烧焦了,地里的老鼠和野兔躲在洞里不敢出来,草木灰当做肥料平铺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土地有的需要休耕一年,有的要休耕两年,如果打定主意不休耕,翻地的时候就要更深一点,直到湿润的红土裸露出来,否则种下去的庄稼就会营养不良。那时候每个孩子都像是营养不良的庄稼,看见头发乌黑且茂密的孩子总觉得是件稀罕事。”

    “有一家亲戚祖祖辈辈在黄沙庄生活,那当家的老太太生在晚晴,嫁过来时候带了两箱首饰当嫁妆,院子后面有一百亩良田,手下的长工有十多个,马厩里拴着骡子和耕牛,在婆家过得好不惬意。然而她有一种馋嘴贪吃的恶习,在忍冬藤架和小菜园子里,她永远都抱着什么东西在吃。她喜欢白兰瓜的独特芳香,喜欢煎油饼的盐与糖交织的味道,喜欢在浓浓的红茶里搅拌上冰糖和栀子花瓣,喜欢伴有洋葱和土豆泥的烧羊肉。她以婚后所有的时间去探索能吃到的美味。她尝试过烤蜘蛛和炸蚱蜢,伴有甜酱的水果种子,用枣酒炖过的乳鸽以及猪油卤制的深海鱼。她时常口中咀嚼着碎核桃和甜杏仁,像幽灵一样从晨间到晚上、从大路到河边游走和思索下一餐的主菜,到各家酒坊品尝酿制的美酒,并决定此后只喝临宗乡酒坊的黄酒。婆家人被她惊人的好胃口吓坏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断地吃也破为能干,一些物资短缺的年份他们家尚能应付过去,到战乱时期就再也无以为继了。但她仍然故我,把嫁妆和田产卖掉,还是免不了寻找那些人们闻所未闻的新奇美味。后来田产被她卖得只剩下七八亩,院子连同肥沃的菜园卖给了另外一个亲戚,到打地主的时候她家被认定是贫下中农,她娘家和亲戚们被扣上了地主的帽子,田产和住宅都被公有了。那时她还是改不了馋嘴的毛病,身体胖得像是一捆沉甸甸的麻袋,从东头走到西头寻找什么可吃的东西。那时候她男人在拉纤绳的时候病死了,他被工友们埋在河床南面,到涨水的时节那坟头也不见了踪影。她的子女们在外面念书,不知道什么原因再也没有回来。炼钢铁的年份,黄沙庄的杨树和槐树被砍得精光,只有平腰高的灌木还能乘凉,那老祖母啃着生茄子在草地上躺着,她说自打深褐色的蛇离开后,旧屋子比任何时候都热,贴满了民国钞票的墙上挂着黑蛾子和蜘蛛网,沙尘袭来时纸窗户边沿上漏过一道道沙土,她的身上和褥子上铺上一层沙。支撑屋顶的柱子越来越脆弱,土屋外面的荒草上也布满沙子。在沙子里洗澡的她嘴里依然咀嚼着,尽管嘴里的牙齿还剩两颗就全掉光了。她告诉前来探望自己的侄孙女——也就是我的长姐,时间慢得令她难以忍受,她想吃一次早年尝过的糖渍春卷然后再死。可是那时候我们也在找吃的,她口中所说的东西像是神话故事一样,有些人到她家里专门听她说旧年吃过的好东西,他们在黄沙铺过荒草的院子里走出了一条小道,在顶着沙土的灌木下边听老太太讲旧事边流口水。我记事的那年和长姐坐在她身边,她讲的故事比我们看过的电影还精彩,可是后来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的皮肤耷拉到地上,像是水面上的一条条波纹,她那时还在哀叹糖渍春卷刚刚盛出来时独特的香味,搅拌着小槐花和百合花,眼睛也变得充满光彩。不知道是记忆出了错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记得那时的太阳总是从南面落下去,竹椅子上永远坐着个掉光牙的老太太重复那天没有说完的话……”...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