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人大了,楼梯也变短了,只消走几步便可以走到尽头。从前觉得一望无尽的世界,原来很渺小。

    小时候,祖母常常送我上学,她总是走在前面。当她走到楼梯顶,我还背着书包慢慢走。她站在上面催我:

    “快点!快点!”

    我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又再踏在那道楼梯上。这一次,我走在前面,祖母走在后面。她每走几级,便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她一边喘气一边埋怨:

    “这道楼梯为什么变长了?以前没有这么长的。”

    楼梯没有变长,是她变老了。

    同一道楼梯,到底是长还是短?楼梯没变,变的是岁月。

    故乡的味道

    八十四岁的舅母从美国回来,她是上海人,一直很怀念年轻时在上海常常吃到的马兰头。这种菜是野生的,近年在本地的上海馆子也可以吃到,不过都是人手栽种的。野生的马兰头也许已经绝迹。上次舅母回来的时候,我带她去一家上海素菜馆吃马兰头,她硬说人家那一碟不是马兰头,跟她以前吃的不一样。这次她回来。我带她去一家上海馆子,这里做的凉拌马兰头是我吃过最好的。我满以为她会满意,可是她说:

    “很好吃,但比不上我以前在上海吃到的马兰头好吃,那些是野生的呀!”

    我只好跟她说:“即使你现在吃到的马兰头比以前在上海吃到的好吃,你也会认为以前吃的马兰头味道更好。”

    一个人年纪大了,总觉得以前吃的东西好吃,那是美化了的回忆。几十年后,有机会再吃回忆里的一道菜,怎也比不上从前。他们吃的是岁月,是年轻的日子。那道菜真正的味道,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已经忘记了。留在她记忆里的,不是马兰头的味道,而是故乡的味道。离故乡愈远,故乡的一切愈美好。

    人大了,总觉得以前的东西比较好,我们常常怀念以前吃过的零食,总觉得现在吃不到了。经过岁月的洗礼,旧时许多东西都是美好的!只有旧情人比较糟糕。

    妈妈做的东西好吃?

    许多人爱夸耀自己妈妈做的东西好吃,我很怀疑其中多少人说的是真话。

    有位朋友常常说他妈妈做的小菜好吃,终于等到他邀请我们回家吃饭。他妈妈做的小菜只是很普通,没他说得那么精采。

    认为妈妈弄的食物是全世界最好的,那是一厢情愿罢了。这方面,我非常清醒,我妈妈做的东西很难吃。每逢节日,我们都宁愿上馆子吃饭,那么就不用吃妈妈做的菜。妈妈一说要亲自下厨,我们都吓得作鸟兽散。

    十多年前,舅父病重,在医院住了很多天,医生说他快不行了。一天,他在病榻上忽然说好想吃红烧元蹄,要我妈妈做一只元蹄带去医院给他吃。虽然明知道不应该让他吃肥猪肉,妈妈还是亲自做了一只红烧元蹄带去给他。

    这件事还是前几天舅母告诉我的。我暗暗佩服舅父的品味,我妈妈做的菜都不好吃,唯独那一道红烧元蹄比较好。舅父病得模模糊糊,这方面倒十分清醒;况且,病人吃药吃得多了,味觉早就失去,已经分不出各种味道。临终前忽然好想吃一种食物,吃的不是味道,而是对尘世的眷恋。

    爸爸的味道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日子久了,那种气味就代表他。

    F说,他爸爸是一家海鲜酒家的厨师。小时候,每晚爸爸下班回来,他都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腥味。他们住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爸爸身上的腥味令他很难受。他和爸爸的关系很差,考上大学之后。他立刻搬出去跟朋友住。两父子每年只见几次面。

    后来,他爸爸病危,躺在医院里。临终的时候,他站在爸爸的病榻旁边,老人家身上挂满各种点滴,加上医院里浓烈的消毒药水味道,他再嗅不到小时候他常常嗅到的爸爸身上的那股腥味——那股为了养活一家人而换来的腥味。他把爸爸的手指放到自己鼻子前面,可是,那记忆里的腥味已经永远消失。那一刻,他才知道,那股他曾经十分讨厌的腥味原来是那么芳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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