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2/2页
一九八八年我家迁居海南岛。女儿每吃到一种新奇的热带水果,就会说,游奶奶来了,要让她尝尝这个。游泳在一个美丽的海滩,她就会说,游奶奶来了,我要带她来这里玩。我摄下一叠彩色照片,她总是挑出她最好的几张,说要寄给游奶奶和妹妹^这是指游家近来所得的一个孙女。
她给游奶奶写过一些信。游不识多少字,回信大多是请人代笔的,自己附几句在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像小孩子所写。她的每封回信内容大致相似,都是惭愧自己没文化,没法写很多信,然后惊叹我女儿的信能写这么长,学问真是越来越大了,真是了不得,这样大的学问真是了不得!
她托人捎来丈夫做的一些糕点,可惜路途遥远,糕点到海南时都馊了,没法吃。她来信说,她秋后准备腊鱼和腌辣椒,等我出差去湖南时取回,但我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担心她的心脏玻我曾想像在某一个深夜,她的心脏病发作了,丈夫不在家,儿子也不在家,她爬下床想叫醒邻居,但终于未能坚持爬到大门口。她不是一直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么?在我离开她时,她还捉住我的手说得满脸惧色泪花闪闪。我知道,我的女儿可以陪她,可以帮助她,但我还是一天也没耽搁地拉着女儿走了。在她最需要帮助的那个深夜,我的女儿竟不在她身旁而远在千里之外,我们也不在她身旁而在千里之外,对此,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没有把这样的想像告诉女儿,怕她接受不了一个没有游奶奶的世界。吃到一种新奇的热带水果,她还会说,游奶奶来了,要让她尝尝这个。
她还是经常给游奶奶写信,也经常收到游奶奶的回信,捧着信纸一次次仰天大笑。我有点吃惊的是,她怎么一笑就特别像游奶奶的神气?她的脸,上半截像我,下半截像她妈,但她的笑毫无疑问来自游家:笑得那样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尽情而忘形,笑出了一种很醉、很劲、很疯、甚至很傻的劲头一一也许人快活至极的时候,都有这种疯头傻脑的冲动?我记得经常在游家出人的那群邻居小孩,一个个都有这种笑,习性相传,音容相染,游家笑遗传给他们,完全是相同的规格相同的品种。
游奶奶不论面临多少疾病也不会离开人世的。这不在于她会留下存折上五位或六位的数字,会留下新闻报导里的官阶或学衔,不,她的破旧家具和老式木烘笼也终会被后人们扔掉。但她在孩子们的脸上留下了欢乐,一朵朵四处绽放。
秋雨连绵,又是秋雨连绵。我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岛,也会以空空的信箱等候她远来的笑声。
1991年10月(最初发表于199年《中国作家》,获同年《中国作家》散文奖;后收入散文集《夜行者梦语》。已译成法文。〉录
三观近题解近年来我不常见作家。因为作家们相见,大多爱谈文学。而文学如镜花水月,很难用词语和理论来解说,差不多一谈就是要错的。我自己就一次次这样后悔。那么互相打哑谜绕圈子斗机锋吧,又太累,因此还是不谈或少谈为好,不见或少见为好。
更重要的是,世上很多东西宜远看而不宜近观,有些作家便是。
我们读其作品,以时间与空间相隔,算是远看;结交其人’当属近观。有些作家如月亮,远看皎洁可人,一旦进人近距离细察,月球表面的坑坑洼洼乱石荒沙难免让人失望。有些作家则如太阳,我们遥遥承领他们的光明和温暖,但谁想去接近他们,便无异于投火。他们内心猛烈焚烧的智慧和节操,可以灼毁接近者的尊严,烧焦接近者的才具,因此他们在周围留下的常常不是盲从便是怨恨一一虽然太阳的本意也许并非如此。于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还是远离月亮和太阳吧,我们从作品中享受他们惠赐给大地的昼夜和春秋,不是已经够了么?
一九九一年秋我去巴黎参加一个国际作家会议,因此机缘认识了一些作家,又经历了一次近观的冒险。
以上稍微说得多了些。
这位摩洛哥血统的作家获一九八七年法国最高的文学奖^袭古尔奖。我见到他完全是一种偶然。那天我与八从出版社出来,顶着塞纳河边的阳光,觉得有点饿也有点累。八说这圣丨米雪拉广场附近有一家老字号的咖啡馆,很时髦的,文人雅士都爱去光顾,你愿不愿意去看看?、这样我们就去了。(未完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