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姐姐不怀好意地眨眨眼:“哈哈,你今天到屙吃困家里去了?”
“没有,没有。”我急了。
“不,你一定是到他们家去了!哈哈阿毛今天到屙吃困家里去了!”她在竹床上翻了一个斤斗,向全世界宣布我的奇耻大辱。竹床吱吱呀呀响。
“我去了是狗。只有你才去,只有你才去1
“你说了,他们家的花好看!”
“我没说好看,我没说好看。”
“你就是说了,你就是说了!你赖!”
我愤怒地猛扑上去,把姐姐推下竹床。她的两腿朝天虚蹬了几下,有尖声放了出来,是哭了。父亲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她的鼻子下面一片血光。父亲骂我,她就哭得更加有劲头。
我气冲冲地走出门去,看外面昏昏的街灯。罗家女人在那边摇着大蒲扇:“阿毛,来来来,我给你掐痱子。我喜欢你。”
我装作没听见,没有去。
好几天我没与姐姐说话。为了昭示我对屙吃困一家的蔑视依旧,我第二天就用泥巴把那道墙缝塞住了。我还很解恨地朝那边的房顶上扔了两个石头,怒气冲冲地喊:“打倒屙吃困一”
墙那边没有声音。墙那边的回答推迟了二十年,成了机械冲床咣当咣当的某种恐吓^那边已经改成一个街办小工厂了。我重返旧居,回忆起一九六五年我家离开了这里。就在离开这里的第二年,我的父亲死于“文革”最初的迫害浪潮。尽管他把我那位逃避农民斗争的地主爷爷送回乡下去交给农会,尽管他把我家的这所房子捐献给了国家,他还是没有被革命阵营接纳,没有逃脱厄运^这些事是我后来慢慢才知道的。
旧居已经苍老。原来的砖房外又搭建了一些偏棚,如同繁殖出一些寄生物,把小院子都挤占完了。我以前住的那间房,眼下成了一个饮食店,门前堆着一筐白生生的猪骨或牛骨。父亲的那间房则成了一个五金铺,但蛛网封门檐草森森,看来早已倒闭。西墙竖着一辆胶皮板车,上面还挂着尿片。
没有人认识我。当年的罗家、王家、张家等等全换上了一些陌生的面孔。我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搬走了。
至于疯子那一家,我至今不知道他们姓什么。
只有墙基的蚂蚁依旧,仍在一线线地爬行。它们从二十多年前爬到了现在。我想起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孩子们就常常玩蚂蚁。我用一只死苍蝇分别引出两个窝里的蚂蚁,让它们分头回去报信,引来各自的蚁军争夺蝇尸昏天黑地大战。看着蚁头蚁肢蚁钳纷纷被咬下来,我兴奋得手舞足庭‘,常常唱出电影里的战斗音乐为它们助威。
199年5月(最初发表于199年《光明日报》,后收入散文集《海念》。〉
四月二十九曰
四月二十九日,我的女儿平安无事,上学没有遇到车祸,玩耍没有摔断胳膊,也没有什么男同学欺侮她,用一块石头或铅笔盒把她砸得头破血流。报纸上说,有一个孩子这一天里被黑帮绑票,黑帮拿了赎金之后还是撕了票。警察发现的孩子,是水缸里已经腐臭的碎尸。我在夕阳中听到女儿的声音,是她放学归家时的歌声,从远远的楼下传上来,我这才确认死者是一个四川老板的孩子,不是我的女儿。
四月二十九日,我的母亲活得很平静,没有吐血,没有昏迷,没有大病之中的那种幻觉,从床上跳起来硬说门后藏着一个姓王的仇人,让我对着空空的门后感到毛发倒竖。她也没有乘人不备跑到街上去,然后让我们全家满街去寻找。她也没有自虐似的穿最破的衣,最破的鞋,对桌上的好菜视而不见,只是用一杯开水下饭,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吃。她在这一天的风铃声里,是一个健康而和善的母亲,在窗子那边埋头做针线。看我来了,同我谈谈天气,谈谈阳台上跳动的风铃声和花草。
四月二十九日,我依然活着,依然吃了早饭,依然吃了早饭还吃中饭,吃了中饭还吃晚饭。我没有被官员敲诈,没有为了乞求盖上一个图章而对官员满脸谄笑,并塞给对方一个红包。我没有被小贩坑害,没有吃下买来的伪劣食品之后冷汗大冒腹内绞痛,被送进医院后动手术看到输血管里红红的液体翻着气泡。四月二十九日,我在这晴天少云的一天里没有听到普报,没有在四散奔逃的人潮中挨炸弹,被一具无腿的尸体绊倒在地并发出绝望的喊叫。我的四月二十九日里没有地震,没有癌症,没有空难,没有解聘的通知,没有小报记者们的诽镑浪潮。我的四月二十九日只是书房里慵懒的哈欠,还有几个友人不太重要的电话。有一个电话是天津作家蒋子龙打来的,他说尽管那边有一个副主席踢烂了一扇门,他还是打算来参加海岛上的笔会,过两天就能与我高兴地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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