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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感已经在大量失去它的形象性,它的美学依据。

    根系昨天的,惟有语言。是一种倔头倔脑的火辣辣方言,突然击中你的某一块记忆,使你禁不住在人流中回过头来,把陌生的说话者寻找。语言是如此的奇怪,保持着区位的恒定。有时候一个县,一个乡,特殊的方言在其他语言的团团包围之中,不管历经多少世纪,不管经历多少混血、教化、经济开发的冲击,仍然不会溃散和动遥这真是神秘。当一切都行将被汹涌的主流文明无情地整容,当一切地貌、器具、习俗、制度、观念对现代化的抗拒都力不从心,惟有语言可以从历史的深处延伸而来,成为民族最后的指纹,最后的遗产。

    民族似乎仅仅成了这样一种东西:可以被装入录音带,带上它,任何人都永远不会离乡背井。

    欧洲一体化似乎胜利在望。海关、汇率、军事和政治之类的问题都是不难解决的,利益纷争也可望找到合适的安排。绕不过去的最后一道难关,看来只有语言,是各个民族决不会轻易让出的语言权。在从丨昆德拉的小说里,一群同去援助柬埔寨的白人激烈内讧,就是因为能听懂英文的法国人坚决不愿说英文,不愿服从英语簕权,情愿忍受太多的麻烦,坚持用多种语言来进行协商。这当然不是小说家的一个噱头。

    近年来的左派文化运动,也把语言视为重要战线。反抗中心,挑战主流,保卫文化多元性,少数激进人士甚至拒读莎士比亚,发誓回归印第安民歌或阿拉伯神话。他们宁愿狭隘也决不卑屈,宁愿孤立也决不背弃。这个运动在美国叫“政治正确”,其英文简称叫1^:,与个人电脑的代号同名。

    但我想到它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另外两个更为响亮的音节:“昆塔”。

    血迹未干的昆塔。

    我们回到了前面说过的那一个画面,昆塔宁可被抓回来皮开肉绽地遭受毒打,不惜冒着被吊死的危险,也不接受白人奴隶主给他的英文名字。他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诘问:这样做值不值?用英文是否就丧失尊严?就不能活下去也不能得到幸福?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的血是否完全白流?是否只是一种愚蠢一种狭隘一种可悲的自作自受?他因此而承受的所有鞭刑,只配受到后来人哈哈嘲笑?

    在未来的人们看来,他只是保卫一盒录音带的无谓代价?

    十有一种表达的困难。

    我说完了。我知道这场演讲对于他们来说很乏味,让人失望。他们目光涣散,东张西望,甚至连连哈欠或者早就起身而去,留下冷冷的空座位。除了最后一排的西蒙一一谢谢你一张孩子脸上遥远的笑容给我安慰。

    他们敷衍地鼓了掌,没有提问的兴趣,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好像总算熬过了不可忍耐的停电,现在光明大放,可以好好乐一乐了。他们向那个刚才谈女人内裤的作家微笑,向那个刚才谎称自己一直受迫害的作家请教,请那个出示绣花鞋并且当众流泪的作家去国家电视台接受采访。他们离开我,离开了一个失败者,一件滞销产品。他们希望有趣味的谈资,有印象的表演,有独特性的刺激,观众总是这样的。他们没有必要对乏味客人表示过多的关照和礼貌,更没必要费气力来探究什么方言。

    有一个人甚至眼中透出讥嘲,对我刚才的违拗给予报复:“你是湖南人,***也是湖南人,请问下一个最伟大的湖南人是谁^不包括你。”

    “好吧,我听说你也是人大学的毕业生,那么请问八大学下一个最伟大的人是谁?包括你可以,不包括你也可以。”

    他克制地笑笑,把不甘罢休的目光暂时落人纸咖啡杯。

    我必须这样回答,还击这一类无聊的挑衅一不管他是大报记者,还是学院院长、出版商、文学大奖的评委。这种来自东方的不恭,当然更令他们不快。

    我再一次失败,这几乎在意料之中。我苦于缺少更多的故事和才情,至少缺少语言的机灵,来挽救败局。我得承认自己的平庸和笨拙。这没有什么。我宁可暴露自己的平庸和笨拙,也不愿意哗众表演,比方掏出一只可疑的绣花鞋。我甚至不会玩一次仇外的偏激,宣布自己就是国粹派,就是看不起他妈的西方,就是仇恨莎士比亚以及一切白人文学的簕权一那样也容易,至少是一种极致,一种风头,一种未必得到赞同但至少可引人注目的惊险节目。经验证明,很多西方人宁愿遭遇敌手,也不愿意承受乏味。(未完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