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



我的故事,若追根溯源,得从一九九六年讲起。

那年冬天,一个家乡极其罕见的落着雨夹雪的严寒夜晚,雨雪簌簌冲刷着乡卫生院褐漆斑驳的木框窗玻璃。产房内,我和我的双胞胎弟弟前后相差不超过五分钟降临尘世。到十几岁时我才知道,我的也是弟弟的公历生日是圣诞节,只是老家不兴公历,更不兴洋节,所以在老家人眼中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九十年代后期,在天高皇帝远、落后闭塞的农村,重男轻女、多子多福的糟粕思想依然根深蒂固。所以,换作殷实人家,甚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得了一对双胞胎,尤其是双胞胎儿子,都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一不用害怕绝后,二无需愁心罚款。只是,我们家例外,我和弟弟的同时降临在意料之外,给家里制造很大的忧患——家里实在太穷,害怕养不活我们。

提起这穷,那是穷到了骨子里的。打祖父算起,不,也许再往上数十八辈,都是被荒山野岭重重围困、被贫瘠的土地牢牢栓住、挣扎在温饱线的穷苦农民,否则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看来“穷不过三代”也是句混账话,不过是用少数特例来安抚贱民的心灵鸡汤。二十一世纪触手可及,科学技术发展日新月异,经济建设如火如荼。可惜在我们这荒僻闭塞的小山村,发展乏力,贫苦农民仍占大多数,只是像我们家一贫如洗的却也稀少。本来还不至于落魄到这般光景,父亲为使自己结婚光鲜体面,借了高利贷,卖了粮食,置办彩电、摩托车、缝纫机和一套木家具。没有有钱命,却有显摆病。父母结婚的头年,粮食告急,母亲只好在新婚燕尔之期回娘家借了几担粮。到我出生这年,家里的粮食交完公粮,还完借粮,余下的才将将够吃。

母亲的妊娠期,只有操持劳作、粗茶淡饭,连鸡蛋都属于奢侈品,更别想其他补品。母亲本来矮瘦,我和弟弟又疯狂吸收她稀薄的营养,使她的身子骨更显孱弱,即便怀双胞胎,肚子也不比别人单胞胎的大。母亲从始至终未上医院做过产检,直到分娩的前两个小时,才被父亲推着板车颠颠簸簸送进乡卫生院,也直到生下我,才发现还有一个弟弟。卫生院的医护人员被突发状况搅得手忙脚乱,事后还言辞犀利地责怪父亲不带母亲做个产前检查。本来就营养不良,加上是双胞胎,营养一分为二,雪上加霜,以至于我和弟弟生下来的时候异常瘦小,也异常虚弱。呱呱坠地,上称一称,只有三斤二两。我们俩如同两只小老鼠,往边上一放就能教人找不着。我们的哭声有气无力,像风中的烛火随时欲熄。卫生院的医生告诉父母,我们兄弟俩生命体征微弱,极度危险,能不能活下来全靠我们自己的造化。瞧见襁褓中气息微弱、嗷嗷待哺的我们,母亲终日憔悴地躺在病床上哭哭啼啼、以泪洗面。父亲神色凝重、一语不发,在病房和走廊里踱步,偶尔掏出烟盒,看见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又塞了回去。

我和弟弟虽然在卫生院经由医生的双手捧出人间,可家里实在付不起昂贵的住院费用,才两天就办理了出院。虽说穷乡僻壤的卫生院条件简陋、技术滞后,但有医护人员的专业监护对我们兄弟来说活命的概率会大很多。据说出院那天,依然下着雨夹雪,阴暗潮湿,朔风砭骨。父亲穿一件长到脚后跟的雨衣,用一辆四面漏风的板车把我们娘仨拉回家,裸露在外的双手被雨雪冲刷着,冻得红紫、肿得肥硕。祖父披蓑衣、戴箬笠,

一瘸一拐地跟在板车后面助力,雨雪淋湿了他的裤脚,冰水和烂泥窝浸透了他的解放鞋。我们娘仨被一床硬得像铁块的大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可寒冷依然丝毫不减地侵蚀着我们虚弱的身体。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是一张脏兮兮、大且厚的半透明塑料膜,雨雪急促地拍打其上簌簌作响。天气恶劣至极,道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故而走得极慢,似乎脚沉千斤。道路两旁的残枝败草积蓄着活蹦乱跳的璀璨如钻的冰粒,滴落着断断续续的晶莹剔透的泪珠。板车的颠簸惊醒睡梦中的我和弟弟,黑暗和寒冷使我们恐惧,哭声蔓延整条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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