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十一月的西北,遍地风刀雪刃,万物寂灭。

  站在陇山上远望胡地,一片苍茫。苍茫之下,是劫掠,是侵袭,是皑皑白雪下的鲜血满地。

  危险无处不在,正如此时。

  睡得真酣的大肚子刘氏丽娘突然被两个大汉从炕上拽到地上,在惊恐还没落地时,她脖子左右已各架了一把弯刀。

  这一切,皆为活着,要活,就得不惧死。

  都说边民苦寒,不亲至者,怎知边民苦寒这四个字上依附着多少无辜百姓的亡魂。

  可是边民,大周的边民多半是罪人。死几个罪人,有甚紧要?死的若是兴陇乡之人,那就更无甚紧要了。

  大周二十四府,每府辖若干县,县下有乡,乡下是村。

  肃安府雄武县兴陇乡,大周南地流徙之人的集结地。

  朝廷恩赐,流徙者到达流徙地后,经县衙登记在册,便可在流徙地自由劳动,生产,婚嫁。

  前提是,未经朝廷赦免府衙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最早来此者已历三代,现有十一村,总计七千多人。

  它北隔象山俯突厥,西靠陇山望吐蕃,是胡人进入大周的第一道屏障,有重兵驻守。

  只是,这里的重兵驻在乡民身后。

  并非驻军贪生怕死罔顾人命。

  朝廷要开疆拓土,除了铁蹄铮铮枪马啸鸣,还要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谁会放着世世代代打下来的祖宗基业跑到边地受苦?

  没人愿意,那么,只能是因罪流徙之人。他们要渐渐向胡地蔓延,要悄无声息的融合,驻军便不能横在两者之间。

  有时候,厮杀劫掠,也是一种融合,残忍但有效,哪怕被劫掠之人只是一个孕妇。

  刀架脖颈的刘氏只觉耳中“叮”地一声尖锐长鸣,瞬时灵魂出窍魂游天外,她想做点什么但全身上下只剩僵和麻。她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看到自己被拖出了屋子,又被拖出了院子,她听见婆婆在哭叫求饶,她看到丈夫李孝文带着村人满脸惊恐着跟在后面。她甚至知道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是胡人。

  但她,只能任赤脚的自己被半拖着往前滑。

  她看到自己青红的双脚在雪地里划出道道划痕,又很快覆上层层脚印。

  多可怕的梦,快醒过来吧,醒过来吧……

  直到,她被人重重抛在雪地上,又被众人一拥而上着围住。

  恐惧、寒冷、愤恨、屈辱、无奈……所有的情绪一涌而出,到最后集于一处——肚子,疼痛欲裂。

  梦醒了?

  “快,快,羊水破了,怕是要早产,孝文,快背家去,家去。”

  “布,布……水,烧水……”

  “阿婆,去喊阿婆……”

  “进气少出气多,人快不行了,搞不好一尸两命啊,郎中呢,郎中……”

  刘氏只觉眼前的一切好似被分割成了无数个碎片,疼痛、颠簸、疲累、疼痛,只剩疼痛……

  眼前的一切,极静又极噪,极远又极近,极大又极小,极清楚又极模糊。

  也许很久,也许一瞬。

  伴随阵阵鸡鸣,声声婴啼,刘氏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屋外,噪杂声继续。

  “生了生了,是个女娃娃。“

  “幸好幸好,大的小的都保住了。”

  “恭喜恭喜……”

  大家嘴上好话不停,其实心里知道,时日艰难,添丁是负担,何况是女丁。

  天光破晓,大雪骤停。

  有人喃喃,天上的雪停了,地上的雪什么时候消?话音一转,另一个声音响起,又是女孩儿啊……

  风有些大,这句话被吹出了重重叠叠的颤音。

  又是女孩儿~又是女孩儿~还是,扔了吧~扔了吧~

  尾音突然变了调,轻飘飘又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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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