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吴川是个黄女孩 3
我们起身,佳士瓦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长丝巾挂在我的脖子上。他钟情于吴川的选择。黎若纳一次要从香港回来看我。十七岁的我对同病室的人说:我妈星期五来看我。第二个星期五,我还是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等,怕探视时间过了,黎若纳给挡在楼下。一个二十五岁的病友很久没下过床,被捆绑在大大小小橡皮管子和支架中。她从鼻子里插的氧气管里对我笑,问我见到我妈没有。我告诉她我妈下星期五一定来,这星期她没买到从香港飞此地的机票。第三个星期五,二十五岁的女病友问香港的机票买到没有。她已经不再为我望眼欲穿,她已经在等待我的谎言破产。她是一个女军官,天天有男女老少众星捧月地围在她床边。第四个星期五,黎若纳把电话打到护士值班室,说她下星期肯定来。第五个星期四夜里,二十五岁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纳还是没来。黎若纳造的孽可真够深重,二十五岁的一条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尽。谅她也没脸皮再打电话来。
爸说她已到达,突然收到香港急电又返回了香港。黄胆肝炎造成轻度肝腹水的我还远远没有成为黎若纳的急事。爸从此天天下午来医院。违反医院规矩,他不管,他的探视要抵上双份。半年后,爸带着康复的我去了邮局,在隔音室里的咆哮连外面的人都听得见。他说黎若纳抛弃一个孩子一次够了,不必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五个星期五,一个女孩经历了五次抛弃。隔音室的门开了,黎若纳要和我说话。我摇摇头。这样多累?那五个星期五,黎若纳把大家都累得够呛。把她自己也累着了。我可累不起了,连上楼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门又关了。爸还在张牙舞爪,口沫横飞。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听到那头有句令他意外的话。我没问他听到什么样的无赖借口,随黎若纳去编瞎话吧。她的借口打动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动爸,也只能打动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里的信全烧掉。她说:“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语,就脱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么把你弄成了个‘花人’。”
我看着舞台上的吉赛尔幽灵,怎么会有人把忧郁和感伤用肢体表白得这样好?语词是及不上的。语词表白忧郁和伤感都那么不得体,那么矫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试试探探地拉住了。要是告诉了佳士瓦这右手的功用,他会不会还拉它?这是一只掌握着许多人糜烂享乐的手,它在操纵出一声紧一声的糜烂呻吟时只有一个热望:毁了进入到这手心里来的东西。现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进来。我该告诉他它冷酷而凶残,只想毁掉进入它掌握的东西。任何东西。
星期六晚上,我到吴川的公寓楼下接她。我邀请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点,她还没下来。我把车停进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上楼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电话。原因是有的,一个艺术学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个客人。餐中头上包着义和团头巾的白种男生和我谈起伊拉克战争来。他让我意外:所有艺术学院的师生都仇恨布什的保皇党,他竟然是个战争支持者。理论是这样:动不动就斩人首的民族该灭绝。戴义和团头巾的小纳粹想挑起一场论战。我可不想累着自己,说他的理论有一部分道理。他问我哪一部分。我说一大部分。他搂了吴川一下,庆贺我对他的认同。
“我很愿意和你这样的人谈话,”他说。为他的纳粹理论队伍拉到一名壮丁,他觉得今晚赏光来吃饭吃对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
“你也是。”我随口胡扯。管它呢,好话便宜得很。
吴川插嘴了:“你觉得他怎么样?”她用中国话问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长。
“还不错。这要你自己多了解才行。”我说,“什么时候认识的?一个礼拜有没有?”我笑得很慈祥。
“我们认识有半个学期了。他是文学系的。”
我连吴川是什么系都不知道。我做了个眼色,叫她别讲中文,让小纳粹不舒服。小纳粹看出来了,笑着说他一点也没有不舒服。他不懂我们的谈话更利于他观察人的“非语言表达”。这是文学中最精华的东西:真的表达,往往在语言之外。他为显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执。他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份聪明得兑上水,稀释稀释,就不会很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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