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衷为衣兮信为裳
    
皇帝要亲自提审张潮。
   不在牢房,而在澹泊敬诚殿里。
   涨潮由十位大理寺士兵押解,到澄心园才移交给御前侍卫。
   他体态略显臃肿,黑发缭乱,只用一根木枝挽髻,手脚皆带着镣铐。
   像是在牢里关久了,他的眼睛已经不怎么睁得开,但他依旧迷瞪着眼,向上看去。
   万里高空下,薄云惨淡,偶有几只飞鸟划过天际,羽翼轻煽,轻易就扶摇直上。
   他闭了眼,深吸几口气,心中感慨道:真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
   不过片刻功夫,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澹泊敬诚殿回廊里的楠木大柱。
   根根都是双人抱柱的粗细,经烫蜡处理,不施油彩,不布雕镂,在这青砖灰瓦的山庄里更显本色。
   他整肃面容,整理衣冠,方往正殿中走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尽量抬高双脚,不让那数斤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吱吖”一声,门关上了。
   隐约见殿中龙椅上一抹明黄,他“噗通”跪倒在地,倒先呜咽哭了起来。
   皇帝听那声音悲怆,似杜鹃啼血,亦忍不住眼底氤氲。
   多年不见,当日的英姿少年变换成眼前的潦草阶下囚。
   寒门贵子,靠笔杆子打下的基业,最后终究毁于一旦。
   他哭了一会儿,才收敛声色,端正跪姿,高声道:“罪臣张潮叩见皇上。”
   天子威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大理寺尚未下定罪书,张爱卿请坐。”
   爱卿?为官九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他强忍住心中悲痛,步履艰难地往前走,走向大殿正中放着的那张座椅。
   待他坐下,皇帝方问:“大理寺少卿说你一字不肯交待?”
   他羞愧地低下头道:“有些话,只能说给皇上听。”
   皇帝言谈间无悲无喜,甚至还有钟神佛般的宽容,“嗯,你说,朕听着。”
   涨潮没想到,当初在徐太傅羽下少言少语的少年天子,如今已经这样稳重从容,他觉得人生好像错漏了什么,一切都在不经意间走偏了。
   大殿空荡荡,只有他娓娓道来的声音:“我五岁丧父,是由寡母一手带大,从小寄居在舅舅门下,靠着母亲低声下气讨好舅母才有书读。”
   那些寄人篱下的苦闷日子,隔了许久,细数起来仍历历在目,痛彻肺腑。
   “我苦学十余载,平生所求不过是想自立门户,带母亲过上几年好日子。”
   说起母亲,他眼底不自觉就水汽上涌,哽咽道:“初初高中的时候,母亲高兴得几晚上都没睡着觉,我也以为前途一片光明。”
   “后来我在翰林院担任庶吉士,不到一年,我就被派遣到蜀地,人人都羡慕我得贵人赏识。”
   他说着就言辞愈发愤怒,“呵呵,殊不知,吏部尚书钟硕正是看中我家世微薄,对我百般凌辱,将我调到外地,好方便他行苟且之事!他还以此为要挟,逼着我去干那些脏事,卖官鬻爵,打压忠良,一旦事发,他就跑到他师傅徐章卿那里哭诉一番,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皇帝眉目低垂,有那么一瞬间,想不明白,人为何会如此复杂。
   纯臣难当,谁都有自己的难处。
   但徐太傅身为天子老师,整天教他为君之道,却也可以做出此等徇私舞弊的事。
   “我为了不让母亲担忧,一直试图等摆脱钟硕的控制后,再将她接到身边,谁知政和五年,我就收到了她去世的消息。”
   “我所有的俸禄,我那些干净钱,都寄回舅舅家,希望他们有一丝良心发现,能善待我母亲。”
   “可舅母觉得我吃了她们家粮才考中进士,她觉得这进士本该是她儿子的,她就因为心生嫉妒,苛待我母亲!”
   “待我回京之后,看到母亲瘦得连眼窝都凹进去,您知道我当时心有多痛吗?”
   他双手掩面,眼眶发酸发痛,最终垂坐在地上,心底的那口气像卸掉了,只剩绝望苦笑,“到头来,还是做了无用功,连做人的尊严都丢了,却依旧没能如愿。您知道那些同僚都是怎么笑我的吗?他们说我卖身求官!”
   “哈哈,卖身求官,我苦读圣贤书,最后却……”
   皇帝坐在正中的龙椅上,看他笑着笑着又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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