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东海-第10/16页



一进长安,黄公就高兴了起来——他又以为自己是黄公——发觉

藩篱许多记忆像久塞忽泻的水流,哗啦啦全撒了。他原先的家门前,有座高丘,丘上有个小凉亭,亭前小溪,潺潺而过,不少文人驻过足。他循着这景图去找,长安早已大变了样,坊墙塌毁,水井被土石所掩,门庭后那片风声簌簌的竹林,也毁于大火,只剩下枯竹老根,夏日躺在席上听竹小睡的印象,成了残年旧梦。他入城回家的路上,将带的粮食尽数施舍给城内居民,循着残梦到家门前时,久别重逢,不敢认,屋顶没了半边,黄公安慰自己,举目望日月而终,不失一生雅兴。

篱墙没了,他抬脚迈进去,窸窸窣窣间,一个孩子从稻草间坐起来,开口问,谁?黄公站在庭院里,想不到有人,没回答。

孩子冲稻草间另一处说,娘,有人。

孩子阿娘侧了个身,不说话。

孩子习惯了,就转头对黄公说,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偷不着。然后就又睡下。黄公有些哑然,在院子角落寻了块平地,斜靠在几块石头上,渐渐睡去。被唤醒时,天光大亮,那个阿娘带着孩子,谨慎卑微,正打量他。

黄公说,你们醒了?

孩子阿娘像审贼,你是谁?

黄公打量着破败的宅院,这是我家。

孩子阿娘说,这原先不是个狗窝么?

黄公说,谁是狗?

孩子阿娘说,被官家杀吃了。

黄公又看着孩子,说,当狗窝之前,肯定是住人的,我像这孩子这么大的时候,住在这。

黄公手撑在地上,站起身说,只有你们两个?你夫家呢?

孩子阿娘说,死了,战死的。

黄公说,谁的兵?

孩子阿娘说,不知道,到处都有兵,分不清。

黄公说,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天,回家来等死,要是你们还想住在这,就答应我一件事,我死后,埋在房后的那颗松树下。

孩子脑袋很大,身子很瘦,像支撑不住似的,问,我一直住在这,从没见过你,你怎么说是你家呢?

黄公转头问孩子阿娘,他叫什么?

孩子阿娘说,貛儿。

黄公问,你呢?

孩子阿娘说,韦菩提,叫菩提就行。

黄公说,信佛?

菩提说,又不是自己取的,爹妈信。

黄公牵过貛儿的手,轻车熟路,到一处房内,捡了块瓦片,把墙上的烂泥刮掉,显出的不是字,是画,小人画。黄公看见画,自己也跟个小孩似的傻笑,说,这是我画的。獾儿歪着头看,画的是两个光膀子的力士,穿着犊鼻裤,头上戴着幞头,搂着摔。

獾儿问,这画的什么?

黄公说,力士,角抵,相扑,听过么?比谁力气大。

獾儿说,听过,没见过,你是力士?

黄公说,你看我像吗?獾儿伸手在黄公胳膊上捏了一把,说,我娘说,肉瓷实的力气就大。黄公自己也捏了一把,软塌塌的,说,年纪大了,瓷实不起来了。

黄公

藩篱袖筒里还剩下两把米,给菩提半把,煮了锅米汤,锅里多添水,掩着门,怕别人闻到米味儿。獾儿喝的肚子滚圆,躺在地上半天不动弹。到了晚上,三人躺在稻草堆里,望着天上的月牙,已经又饿得睡不着了。

獾儿问黄公,力士长的都很壮实?

黄公说,壮实,不壮实打不过别人。

獾儿说,那吃的也多吧?

黄公说,不少。吃完了还要少动弹。

獾儿又问,吃肉?

黄公说,吃肉,羊肉,牛肉。

獾儿咽口水的声音很清晰。我没吃过肉,好吃吗?

黄公说,好吃。

像是有意馋馋这孩子,黄公又接着说,长安原来卖一种胡饼,叫「古楼子」,相扑力士最喜欢吃,用一斤羊肉,切成臊子馅,加盐和香料,用牛油拌匀,趁胡饼子烤到焦黄酥软,把羊肉馅铺在胡饼上,叠上好几层,层跟层之间用椒豉隔开,然后再放到炉子里烤,肉半熟的时候拿出来吃,饼极脆,肉极嫩,一口咬上去,味浓肉鲜。

獾儿又咽了一口口水,比之前响。

獾儿说,我能当力士吗?

黄公说,多吃肉就能。

獾儿说,是先吃肉才能当力士,还是先当力士才能吃肉?

黄公说,先吃肉,当了力士继续吃。

獾儿还想再问,菩提在一边,揽过獾儿在怀里,捂住他耳朵,催他睡,黄公也知趣,不再说了。片刻后,獾儿鼾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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