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弄堂-第8/9页
现在,小孩是骄傲的,她不是佯装,而是真的对他视而不见。她和她那些同年级小女朋友,勾肩搭背地进出,所玩的游戏也像样起来。她们的皮筋是双股的牛筋,一环一环穿起来,套着木头线轴,一边跳,一边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皮筋和歌谣都是从她们的姐姐那里传下来的。她们自己也会制造游戏的器材了,跳房子的纽扣串是整齐均匀的莲花似的一盘,在吃螺蛳的季节,就见她们四散开,埋头在弄堂的水泥地上疯狂地磨着螺蛳壳,磨出一个洞,好串成溜滑的一盘。橄榄核是最上乘的材质,滑而坚硬,但磨起来的功夫也比较艰深,她们几乎是咬着牙,滴水穿岩地磨着橄榄核。她们开始和男孩子划分界线,排斥比她们年幼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当那些大孩子侵犯了她们地盘,她们一边速速让开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这一点抱怨之色说明她们长胆子了。就这样,弄堂生活再度兴起*,社会各阶层的力量消长变化着,恩怨情仇也消长变化。不知不觉,时间翻过了一个坎似的,分明只是数月前的事情,想起来却好像隔世。
这一日是星期天,他的父母带兄弟去苏州亲戚家,他总是不去。一是不愿随父母出行,二是不愿与兄弟轧道,宁愿和祖母在家里。到了下午,多少有些闷了,向祖母要了一角钱去买连环画。书店是在弄底小弄堂口的马路对面,就是他们抗击外来入侵者的要塞。星期天,小孩子大多被管束在家里,与家人在一起,弄堂里很清静。底楼院墙的树影已经疏落,晒白的地面上有了落叶,天空变大了、变高了,满是太阳光。空气里含了一丝沁甜,是无花果的香气。从室内方一走到室外,有些目眩,他闭了闭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的亮和清澈,丝丝缕缕尽入眼睑,都看得见自己眼睫的影。他背了大弄堂的弄口向弄底去,远远看见小孩在夹弄口踯躅。他忽然想起了黑弄堂,黑弄堂被他们遗忘许久了,它沉默地横陈在夹弄那一端,勿管你记不记得它。小孩在夹弄口流连,涉水似的试图向里探进脚去,又收回来。有一次,她往里走了几步,最终还是退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是受着极大的蛊惑,同时又受着极大的惊惧。她看见了他,忽然转换成得救般的欣喜表情,向他招着手。他本来是装不看见的,可是她的脸和动作流露出特别强烈的激动,他禁不住走了过去。看他过去,她几乎是狂喜地奔来,差一点要扑到他身上,他让开了,兀自朝夹弄口走。他走得很快,她被甩在了身后。他径直走进了夹弄,一股阴湿的霉气袭来,然后有一面蛛网被他撞破了。他抬手在脸前挥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这时他感觉到了黑弄堂的魅。可是,夹弄两头都是璀烁的日光,顶上那一线天又高又蓝,身后还有一个小孩。他没回头,却知道她在身后。有一回,她伸手拉他的后衣襟,被他机敏地闪开了——即便在这夹弄里,笼罩着鬼魅的气息,他依然有着如此的机敏。以后,她就不再作尝试了,而是很乖地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脚分开踩着干沟的沟沿,这样的步子很妨碍速度,可是一步一步,已经走过了夹弄的一半,现在,退路比进路更远,他们没有回头路,只有向前去了。
明渠的底部覆盖着尘土,有细小的虫类被他们惊起,急促地爬行。成群的飞虫从眼睛前过去,拂在脸上,如烟一般。现在,接近弄口了,从夹弄那端遥望着不可企及的这一端,越来越接近了。终于,一片光明扑面而来。他们出了夹弄,站在又一条弄堂里,就是著名的黑弄堂,有着世代传说、扑朔迷离的黑弄堂。他们站在人家的弄堂里,茫然四顾。这条弄堂应是与他们的横弄平行,他们从夹弄出来,所面对的是这弄堂的前弄,一列黑色的石窟门洞关闭着,如同惯例,人们多是由后门进出和活动,于是,前弄少有人迹。这条弄堂总体规模不像他们弄堂庞大,没有横弄,直弄亦不出十幢,但是,楼体高大,格局整肃,气象就森严许多。他们站了一时,朝弄口走去。小孩安静着,似乎被眼前景象威慑,她木木地跟在他身后。他的眼睑里已经没了她,也是被这黑弄堂震慑住了,并不是为它的异常,而是相反,它竟然与所有的弄堂无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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