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弄堂-第6/9页
再看见小孩,已经是在弄堂生活的复兴时期了。所有的长中幼的孩子就像在一声号令下走出家门,如同久别的亲人,互相寻找、问询、招呼,聚成不同的群落。小孩也在其中,她比先前合群了,有了同伴,三五人头并头,脚抵脚,玩着一种残酷的游戏,就是水淹蚂蚁洞。他们用搪瓷杯接来自来水,小心注入墙角的蚂蚁洞,然后等待蚂蚁逃出洞口。水从洞口溢出来,将他们的鞋淹了,他们还不肯歇手,继续一杯接一杯地灌。小孩往返于自来水龙头和墙洞之间,激动地涨红了脸,当他走过,挡了她的路,她竟然发出一声吼叫:做啥!她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小孩子真是没有记性的动物,可是他却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戚色。这就是年龄的差别了,在他,已到了有理性的日子。正因为此,他收住脚步,让了她。
小孩已经放过了他,可是二阿哥却不放过。二阿哥心里对他是喜欢的,喜欢他带些寂然的安静。在这样青春期的年龄里,许多认识和感情都拥簇在一起,来不及一一安置,难免放错了位置。所以,二阿哥的喜欢是用残忍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戏谑他。戏谑的内容就是关于这小孩。从这也反映出青春期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对男女生关系的兴趣。虽然小孩还算不上是个女生,可真正的女生不都在深闺中?绣着十字花,照着歌片唱电影插曲,或者叽叽哝哝说私房话,那些私房话连二阿哥的成熟度都不够听的。也因此,倘若是一个真正的女生,二阿哥就要生怯了,他只有在这帮小男孩子里面称王,小孩子也窥不破他的虚弱。现在,二阿哥就专司拿小孩和那男孩开心。来“官兵捉强盗”,即不让“官兵”要他,也不让“强盗”要他,理由是,他带着个“小阿妹”,很没劲。于是,他就被排除出了游戏,站了一会儿,兀自转身回家去。可是,二阿哥也不允许他回家的,嘱人喊他出来观战。他不敢不出来,他有些怵二阿哥呢!所有的孩子都怵二阿哥!弄堂就是一个大欺小的社会,有一句歌谣唱得好:“大欺小,现世宝”,以道德批判的方式指出了事实。二阿哥指定他站的地方,不让他妨碍游戏,也不让他妨碍自己做裁判。于是,他成了一个永远不得解救的囚徒。他一个人贴边站着,脸上带着佯装的笑容,眼睁睁看着“官兵”和“强盗”厮杀过往。无论“官兵”还是“强盗”,都格外的兴奋,他的不幸使他们的幸福感成倍增长,他们夸张地笑和叫,渲染紧张激烈的气氛,好衬托出他的寂寞凄凉。二阿哥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他设计导演的戏剧场面,而他们,都是傀儡。
忽然间,他被碰了一下,转头看,是小孩,背着双手,倚墙站在他身边。他向旁边挪了挪,与她保持距离,表示两不相干。二阿哥却看见了,大声叫道:不许动!如火如荼的游戏刹那间停止下来,“官兵”和“强盗”全向这里聚拢来。二阿哥指着他:站回去!他转身要走,二阿哥不让,将他推到原来的位置上,与小孩站在一起。他挣扎着离开,不料小孩小跑着追过来,傍在他身边,背着双手倚在墙上,仰头看了二阿哥,带着明显的挑衅。他再挪开,她再跟来,眼睛一直望着二阿哥。人们已经笑得不行了,团团地围住他和小孩。二阿哥伸长手臂,撑在墙上,阻挡了他的去路,他无处可逃。他不恨二阿哥,他恨小孩,恨小孩的道义。这道义没有给他带来公正,反而是无尽的羞辱,他又没有要求过她的道义,完全是被强加的。为什么?她要赖上自己,他又没有欠她什么!最终,他突破了包围圈,冲回家门。
接下去的几天,他没有出门,二阿哥呢,也没让人去叫他,是有意地冷落他。那天,他没有给二阿哥面子,他冒犯了二阿哥,这不是他本心所愿,怪都怪那小孩,他心里恨恨的。门外传来同伴们的笑声,间或有二阿哥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已经完成了变声的男性的声音。他也听见小孩的声音,鸟语般啁啾里的一个——她为什么能出得门去?没事人似的。独独是他,在受舆论的责罚。弄堂生活的复兴时期,就像自然界里的春天,万物萌发,荷尔蒙勃然分泌,真是骚动!他的兄弟也在弄堂里尽情奔跑,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唯有他——他坐在桌子边,眼睛对着书本和纸张,外表很安静,心里却鼓噪着。他被这世界放逐了!他忍不住停留在厨房,从后门里往外窥觑。有一次,他的目光正对着小孩,看见小孩奋力踢一枚残破的毽子,鸡毛都秃了,有一枝还折了茎。她踢得也不得法,每每落在地上,拣起来再接着踢。又要躲避大孩子们的腿脚,那是很粗暴的腿脚,都能把小孩子碾成泥。可是她并不在意,专心在自己的游戏中。他想,她玩得挺好。正这么想到,小孩却突然丢下毽子,朝后门奔来,赶紧地推门,她已经扑到门缝上,急促地说了一句:他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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